兒子2004年大學畢業找不到工作,后來憤然離家出走,至今沒有音信,母親已雙目失明。提起兒子傷心不已。家里至盡還背著供兒子讀大學的外債,“餐餐都是開水就饃饃”。本報記者 麥 圈/圖
畢業仍陷學債泥潭 就業猶如鏡花水月
“永樂餛飩店”,在一塊醒目的“用人單位”招牌前,青海師范大學應屆畢業生王磊停住了,這家小吃店是他暑假打工端盤子的地方。老板很熱情,“小王,到我這邊干吧。別人一個月給350元,我給你400元,包吃包住!”王磊沒敢應聲,拔腿跑了。
4月8日上午,“非公有制企業招聘高校畢業生”專場招聘會在青海民族學院舉辦,西寧很多大學的應屆生都趕來了。
“好不容易讀了本科,出來竟是端盤子?”王磊看上去很難過。來自農村貧困家庭的他,4年大學的費用幾乎拖垮了全家,臨到畢業,卻不能靠一份滿意的薪水還上讀大學的“巨債”。
青海省屬高校的學生中,像王磊這樣家庭年收入低于1000元的貧困生,約占半數。
在“讀書改變全家命運”的感召下,西部貧困地區的許多農村家庭,不惜透支家庭后幾十年的收入供子女上大學。大學學費成了他們人生中最大的也是惟一的巨額投資。可“畢業即失業”的現實,打破了他們的夢,也使兩代人深陷債務泥潭。
今年全國“兩會”期間,人大代表、民盟青海省委副主委程蘇就此提交了一份西部農村大學生就業問題的專題報告,歷數上學貴、就業難,引起了有關高層的注意。
“咱就把自己當一文盲”
在4月8日的非公企業專場招聘會上,本報記者看到了一長串“非傳統意義”的用人單位——
天然居菜館、豪門足浴、排骨面片館、賈三包子館、美容美發店、極速網吧……
就業崗位——
導購員、沙鍋師、餃子師、點餐員、傳菜工、配菜工……
郁金香餐飲服務公司的桌子前擠滿報名的女大學生。中年主管扯著嗓子喊:“女生要求1米60以上,當服務員,一個月350元。要會跳舞、唱歌,每表演一次加50元!”
一家家具中心的店鋪在招兒童套房的導購員,有六七個女生搶著填表。一個女生和招聘官對話:
“你們有沒有‘三金’啊?”“私企都沒有,你不知道嗎?”
“試用期多長?”“這可說不準,得看你表現。”
這女生是平面設計專業,“學校不出名,我也沒信心找到好工作,家里再也沒辦法拿出錢了。”
招聘會上,一個學生勸同學去保安公司,“咱就把自己當一文盲,只要收入能養活自己就成,別想那么多了。”
“和初中生、高中生同樣低的工資可以招到大學生,飯館、餐廳何樂而不為?”階梯英語公司負責招聘的馬主任說,“我最納悶的是,大學生爭當超市收銀員!”
“大學逐年擴招,而西部經濟發展長期滯后,就業崗位非常有限。”青海省教育廳下屬的高校就業指導中心主任張普權為本報記者分析,“由于行政事業單位搞機構改革,國企也改制,畢業生原來的就業主渠道需求明顯減少。我們提倡學生靈活就業,到三資企業、民營企業、鄉鎮企業去,或者自主創業。但西部的企業遠不如東部的發達,工資低、保障差。”
他認為,“在青海,擴招的普通本科和大專生居多,專業設置往往脫離市場,人才相對過剩。而與西部大開發的特點相適應,交通、建筑、工業等高職學校培養的技術人才,就業甚至比本科生好,一些文科的長線專業就業尤其困難。”
公共事業管理專業的劉學英對一個細節記憶猶新:浙江一家私營繭廠的老板到班上挑人,底下坐著20多個學生,老板用手指點,“這一個,那一個”,4秒鐘內點了4個人。
“當時如果不是老師在場,真想立刻沖出教室。那種感覺,就像在挑非洲黑奴。”劉學英說。
在青海師范大學門口,王磊指著一輛校車說,“這輛車每天都在西寧的3所大學來回跑,送同一撥老師巡回上課,師資太缺了。”即便如此,這所師范院校的非師范生已經膨脹到超過師范生。王磊入學那年交學費,從早上開始排隊,一直到夜里12時還沒輪到,“腿都麻了”。
“我們專業的老師全是從歷史系調過來的,上課時說著說著就繞到歷史上去了。”青海師范大學社會工作專業的應屆生李文秀說。
因社會工作專業的畢業生在青海很難找到合適崗位,2004年起該專業停招。2002年入學的李文秀現在邊實習邊找工作,“實習就是在麻將館洗麻將。”一次次求職受挫后,她郁悶不已,“我們簡直就是犧牲品。”
計劃招生人數大于考生人數
民盟青海省委調研課題組不久前完成的對青海省海東地區的平安、樂都、民和、化隆、循化、互助等6縣的農村大學生狀況調研顯示——
從2000年到2005年的5年間,回到海東地區的農村大學畢業生共計8863人,截至2005年6月,尚有5900人待業。其中,樂都縣、平安縣的待業率分別高達82.8%和96.2%,就業形勢十分嚴峻。
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青海省教育廳招生辦主任戰斗告訴本報記者,近幾年青海省的高考升學率從擴招前的不足50%一躍升至80%以上,2003年更高達88%,其中樂都一縣達100%,當年,青海省高考錄取率位居全國第一。而資料顯示,2004年全國平均高考錄取率只是60.1%。
青海省教育廳一位官員向本報記者透露,由于省內大學和省外大學近年頻頻擴招,像青海這樣的人口小省,一度出現高校計劃招生總人數竟大于青海考生總人數的怪現狀。“為了滿足高校擴招的需求,分數線只好逐年下降,總分剛過200分也可以上大專。大學幾乎是無門檻,想上就上,這在外省是難以想象的。”這位官員說。
緊隨高升學率之后的,卻是低就業率。在升學率一度高達88%的青海,2003年9月底省屬高校公布的就業率卻只有45.9%,2004年為58%。青海大學一位教授特別強調,就業特別困難的那些學生,其實就是大學擴招后涌入省屬高校的農家子弟,“限于地方財力,青海高校的政府投入嚴重不足,這個擴招的成本只好讓農民自己承擔了。”
“擴招使這些農村孩子圓了大學夢,但是因為基礎薄弱,他們中很少能考上重點大學的。大多數都被擴招進了一般地方院校,而這些學校的師資、教學設施本來就差,學生短期內聚集后更加短缺,教學質量難以保證,大量農村生源畢業生也就難以就業,眾多企盼富裕的農民家庭重新退回了貧困境地。”全國人大代表、民盟青海省委副主委程蘇說。
透支35年收入上4年大學
馬上就要畢業了,大四學費還沒交的王磊焦慮不已,“交不齊學費,領不到畢業證,找工作就更難了。”令人吃驚的是,王磊所在的班里,有1/3的學生未交齊學費。
4月中下旬,本報記者走訪了青海平安、樂都、互助3縣多個供子女上大學的農村家庭。
平安縣八藏溝鄉是國家級貧困鄉,農民人均年收入不足800元。有子女上大學的農戶,幾乎家家債務纏身,長期貧困。劉國柱的4個孩子有兩個上大學,老大在青海民族學院物理系,正讀大三。剛東湊西湊了3萬元學費,老二又考上了中央民族學院政法系,實在沒錢只好退學了,現在建筑工地打小工,一天20元。
“上大學還不如打工,上大學債越背越多。”劉國柱說,“村里好幾個大學生都找不上正經工作,都干保安、推銷化妝品。”
50多歲的顏宗奎到現在還住著逼仄的土坯房,家具只有一張桌子和一張床,“家里靠賣雞蛋、菜籽一年收入不到600塊錢,為籌學費,連蓋房子的木頭也賣光了。”
顏宗奎老漢本想讓兒子申請助學貸款,“可一個班只有一兩個人能申請到。因為前面畢業的同學找不到工作,收入低還不上,銀行不愿意貸了。”
他后悔送兒子上大學,家里至今還背著近1萬元外債,“餐餐都是開水就饃饃”。
顏老漢的老伴雙目失明,一聽記者打聽兒子的去向,眼淚嘩嘩流,“兒子前年文秘專業畢業,沒找著工作在家閑了一段,被人說閑話,有天悄悄走了。兩年多沒跟家里聯系了,不知能不能吃飽穿暖?”
“家里花了這么大代價讀書還就不了業,孩子沒臉回來啊。考上大學時多榮耀,戴紅花,全村人送,現在就是在外面當乞丐也不會回來了。”給記者帶路的學區校長孫老師說。
樂都縣雖是有名的貧困縣,但自古重視教育,民國17年就有完全小學。為了兒子能讀大學,馬廠村一戶村民把家里的房子和值錢的東西變賣了6000元交學費,“現在老兩口打工到哪,一頂窩棚建到哪”。
“農民供孩子上大學本來是為了改變前途,提高生活質量。可是現在看來,一個家庭的孩子書讀得越多,這家的經濟狀況就越差;大學生越多的村莊就越貧困。”曾到樂都縣調研的青海省民盟的吳建功“發現”了經濟與教育的反比規律。
青海省海東地區的2.5萬余名在校大中專生中,約2萬人為農村生源,“年花費近2億元”。據統計,西部12省區農村人口近2.9億,人均年收入1966元,而青海省的貧困縣數量全國最多,近兩年青海省農牧民人均年收入只有1817元,在國家級貧困縣甚至低于800元。但是,10年間,大學學費猛漲約20倍。
在全國“兩會”上,程蘇不止一次強調幾個數據對比,“按平均水平計算,西部地區一個大學生每年支出7000元,這相當于貧困地區9個農民一年的純收入!本科4年最少花費2.8萬元,相當于貧困縣一個強勞力35年純收入!”
待業一族的還債人生
就業困境使農村大學生成為新的邊緣人群,尤其是待業多年的畢業生,10年內都將陷于“學債”的糾纏之中。在本報記者走訪的村莊,許多農家子弟畢業后難以在城里找到工作,回到就業機會更少的原籍,多年待業荒廢了所學知識,相當數量者打起短工,以搬磚頭、端盤子等體力活謀生。
青海省海東地區人事局2004年的一份統計顯示,樂都生源中,1998年的大學畢業生尚有15人未就業。
“大學畢業八九年還找不到工作,他們可能回家種地去了,差不多算是轉了一圈又回到了起點。”程蘇說。
在平安縣清泉村,本報記者找到了正在地里干農活的馬富泰,他是青海醫學院臨床醫學畢業生,2004年至今無工作。當年家里借債供他上學,“羊賣光了,還欠4000元錢”。
馬富泰怕荒廢了專業,打算過幾個月去縣城找個小診所打工還債,每月能掙300元,“我的同學都進不了醫院,去開出租車、倒藥材。”他原本想在村里開個小診所,“可考行醫資格需要3年臨床經驗,啟動資金最少也要3萬元錢。”
在樂都一所僻遠的山區學校,本報記者見到了2003年從青海師范大學數學專業畢業的李海洋。李海洋本想畢業后自己掙錢來還4500元學費債務,但沒工作只好讓父親還。“他是代課老師,一個月只有100多元錢收入。”李海洋為此很內疚。
到2004年,李海洋當上了父親所在學校的數學代課老師,一個月240元,“這點錢只能天天吃土豆”。
每年寒暑假他都外出找工作,“西寧、格爾木跑遍了,沒結果”。而且,維持生計的代課老師也干不了多久,“明年學校就不收代課老師了,即使上學期我帶的班數學在全縣排第二,”李海洋說,“我只是個過客。”
李海洋的隔壁房間里,一個英語專業的往屆女生仍在盼著當代課老師。
“有的學生甚至主動要求不拿工資,先干著,就等老教師退休、學校有新編制空出來。”程蘇說。
舊有的人才吸納體制已成就業的一大障礙。“有一個縣,從西北政法學院回來20多個政法專業畢業生,一個都沒進公檢法系統,那邊崗位是滿的。還有的縣師資很缺,卻成立一個所謂的教育督導機構,把教師編制占滿了,師范生都當不了老師。”青海省民盟參加調研的吳建功說。
本報記者在調查中了解到,有的縣人事勞動部門辦公室經常坐滿求職的學生和家長。讓青海省高校就業指導中心主任張普權印象深刻的是,一個農村老漢在政府門口坐了幾天,為兒子找不上工作討說法。
為謀一個像樣的飯碗,債臺高筑的農民家庭往往要交幾千甚至上萬元的保證金給用人單位,一些潛規則更讓他們雪上加霜,“雙向選擇變成了選權力,選金錢,農村家庭一沒錢二沒關系,總是處于弱勢”。
樂都縣的一戶村民,有一對師范畢業的兒女,5年中幾次投考教師資格高分落敗。今年母親以養牛羊的名義向農村供銷社貸款1萬元托人送禮,兒子終于被錄取,可女兒馬上也要再次報名考試,“這1萬元錢相當于我們一家10年的收入。”母親說。
采訪中記者發現,待業的大學生年齡大多在25歲—30歲之間,他們既就不了業也成不了家。“最令人心痛的是,有的畢業生甚至加入盜竊團伙,而在海東某地,已發生兩起待業多年的女大學生自殺的悲劇。”吳建功說。
警惕“讀書無用論”抬頭
“我真的不甘心,職業學校的女孩子初中畢業都能掙700元錢,她們嘲笑我讀了大學還買不起手機。”李麗說。
李麗3年前英語專業大學畢業,兩年找工作無果,只好在互助縣職業技術學校當會計,一個月掙400元。互助縣職業技術學校目前招收初高中畢業的農村學生培訓一年,政府免費提供住宿,結業發初級技術等級證書,輸送到上海、江蘇等地企業工作,月薪不低于700元。
上大學被農民稱為“傾家蕩產”式的教育。當青海省民盟調研組到教育大縣樂都縣調研時,有村民竟拉著調研員的手大哭:“再也不能送孩子上大學了。”
本報記者也多次聽到村民抱怨,“舉債三四萬讀大學,出來還四處晃蕩,不如就做個小買賣,學點實用活。”
在今年全國“兩會”上,全國政協委員、青海省政協副主席鮑義志直言,“讀書無用論”在貧困家庭特別是在農村地區重新抬頭,這需要引起高度重視。
程蘇也認為,由于接受高等教育未必能在短期內改變農村籍學生的命運,家長的積極性嚴重受挫,子女的厭學情緒日增。
新“讀書無用論”還迫使一些農村家長讓上大學的孩子中途退學,這一趨勢更波及到中小學。據民盟青海省委調查,近幾年,西部地區中小學的輟學學生正逐年增多。
西寧市某中學一位副校長告訴本報記者,她教過的一個學生考上了大學,學生家長卻不交學費,逼兒子輟學。學生請她勸服家長,可該生父親的一句話讓她無言以對:“家里窮,交學費確實困難,但最要緊的是,孩子畢業了飯碗在哪里?”(本文所涉部分應屆畢業生為化名)稿源: 南方日報報業集團-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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