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游來的黑水
“臟死了,河南、山東、安徽、江蘇四個省份的污水,大部分流經這里入海”
“有一次,我帶著人去上游辛集鎮關閘,差點把一個姓楊的主任扔到河里。”黑矮又壯實的侯寶友提起去年的一次沖突,激動起來,“他們逼得我們活不下去了。”侯是山東省無棣縣埕口鎮水溝村的村委會副主任,靠打漁為生。
水溝村就在漳衛新河的入海口,一村2000多口人靠著大海為生。“1995年以前,這條河的水可以飲用,現在,連莊稼都不敢喝,鴨鵝碰上就死。”侯寶友說,從海里打上來的魚,“一抖鱗全掉了,撈上來魚就是死的。”“漁網在海里放下去,收網時沉得拉不動。”不是魚多得讓漁網如此沉重,而是黑乎乎的油污和雜物掛滿了漁網,白色的網線一下就變成了黑色。
一位信姓村民為遠道而來的客人燒了一條剛從海里打上來的鱸魚,客人夾一塊魚肉送到嘴里,撲鼻而來的卻是一股濃烈的柴油味。
無棣縣有兩條長約70公里的貝殼堤,是世界上規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貝殼堤,是鳥類遷徙中轉站和越冬、棲息、繁衍地,也是研究黃河變遷、海岸線變化、貝殼堤島形成等環境演變以及濕地類型的重要基地,在我國海洋地質、生物多樣性和濕地類型研究中地位極其重要。
可是,污染讓貝殼停止了生長,貝殼堤名存實亡。
這幾年來,這個山東省濱州市最早的小康村人均收入一下子從一萬多元直線下降為兩千來元。
無棣縣小泊頭水質監測站一次對漳衛新河入海口水質監測顯示,COD(化學需氧量)含量達到159毫克/升,幾乎是五類水質的4倍,屬重度污染;水中的溶解氧多年一直為0,水中生物喪失了生存條件。
根據國家環保總局調查,漳衛新河污染主要來自河南、河北和山東的部分城市。其中省外的污染占82%左右。山東省內臨清、德州兩市的污染占18%.
不少山東地方官員和群眾表示,漳衛新河的污染問題一直未得到有效解決,主要原因是其“跨越幾省的特殊性”。這種“特殊性”在沿海幾大著名河流的入海口成了共性。
去年夏天,侯寶友帶了幾十個村民,來到漳衛新河上游幾十公里處的河北省黃驊市辛集鎮,要求關掉辛集閘。漳衛新河上的這道水閘正好將山東河北兩省分開。侯寶友帶著隊伍沖到了辛集閘,“他們喊來了警察,我們什么都顧不上了,不關閘,我們就沒法活。”
侯寶友與護閘的河北一方差點動了手,但閘還是沒有關掉。“沒辦法,我只好帶著18條漁船到江蘇連云港、鹽城等海域打漁。”
“我們還打不到魚呢,他們來,也不行。”2007年7月15日,江蘇省連云港市燕尾漁港,漁民單海兵正在和幾個漁老板閑在海邊的一間小房子里。狹小的空間彌漫著男人的汗味,大海的咸味。4個人在打牌,另幾個人喝著啤酒。黃海就在這間屋子的東面十幾米處。百多艘鐵皮的船停靠在一個狹窄的港灣里,一掛鞭炮急急響過,一只船形只影單地向大海深處駛去。
“去干什么,去干什么,又打不到魚。”單海兵喝了一口啤酒,沖著海嚷了一句。雖然休漁了,但總有大膽的漁船沖過海禁線。他比劃著說,“能打到些蝦皮就不錯了。”
燕尾港比起水溝村更好不到哪里。單海兵的腳下是灌河、沭河、黃河古道等五條大河的入海口,夏季豐水季節,西南望去,一條條大河張開了嘴巴,綿延幾十公里的入海口水面與大海連在一起。
“臟死了,河南、山東、安徽、江蘇四個省份的污水,大部分流經這里入海。”單海兵和侯寶友一樣抱怨,“以前,我一條船能收入四五萬元,現在只有幾千元,魚蝦是一點都打不到,只能搞些蝦皮。”
在燕尾漁港里開著一間小店的陳老板,向客人回憶著他和這個漁港的輝煌過去。“每天都能發六七輛車到天津港,裝船后運到韓國、日本。”他念叨著,如果在10年前,日本的小橋君和韓國的樸先生這個季節就要給他打來電話,“那時打上來最多的是螃蟹、對蝦,每個船都一天能打七八百斤。”對蝦七八角一斤,后來漲到兩三元,再后來十多元,一路漲上來,如今的對蝦價格已達幾百元。
有價無貨,去年,整個燕尾港出產的對蝦不到200斤。
逃離海岸線
不走,連人也快活不成了。蘇北的海濱村鎮的居民普遍面臨著這樣的苦惱,“我們怎么辦?家園就這樣拋棄嗎?”
水溝村的漁民洗去腿上的污水,準備上岸。
“到外面打工去,大海是靠不住了。”侯寶友說。曾經熱鬧的漁村荒涼了,離開海岸線的情緒不知何時從北向南蔓延,還是何時從南向北由海風飄送過來。水溝村里看不到了收購海鮮的外地客商,本地船家請來的上千幫工,甚至在此居住多年的住戶也正逆著大海的方向,搬到了無棣城里。
“走的都是有錢人,我們這些沒錢的,還得守著臟了的大海拼。”信家老人說,“反正,以前這個村子就是天南海北的漁夫們湊起來的,散了就散了吧。”
這種悲涼的逃離情緒同樣體現在江蘇燕尾港。2007年7月14日,燕尾港居民王文斌開車路過燕尾港中學,往大門里探了下頭。他的兒子在這所學校讀書。“下學期肯定在這里讀不成了”,他看到教學樓已經拆去,校園變成了一座廢墟,磚瓦遍地。“原來這所學校加上小學有六七百學生,全鎮的孩子都在這里讀書。”
出學校大門不遠,就是時而巨浪翻天時而平靜如鏡的黃海,海的腥味穿過了高高的蘆葦蕩,幾只海鳥啞著嗓子,在廢墟上撲棱著翅膀。
“今年以來,有學生反映上課時頭暈,很多孩子都住院了。”王文斌家的孩子也住了院,醫生的檢查結果是吸入了過多有毒氣體。
就在臨近2007年暑假時,學校通知學生,一律轉往距此地十多公里遠的灌西農場學校,所有的老師也得轉過去。
“接下來就是我們這些住戶了,聽說所有的居民都要搬到戰備路(沿海公路)附近的一個新建居民小區。”王文斌說,如果不搬,味道實在難以忍受。
曾經繁華,船來船往,熱鬧異常的燕尾海濱萬人小鎮,或許就要消失了。
逃離大海的情緒還在彌散,燕尾港南邊40多公里遠的鹽城市濱海縣頭罾村民面臨著同樣的難題。頭罾村是靠海最近的村莊,再往東去除了蘇北幾大鹽場,就是灘涂和大海。
“5年內,頭罾村民得全部走人。”村民季先生說。縣里已經有規劃部署,全村搬遷,拿到補助款之后,可以選擇到濱海城里居住,也可稍微后靠到新建居民小區。
季先生就坐在他家院子大門口,妻子和幾個婦女閑聊著。“再搬,就是第三次搬遷了,真不想再折騰了。”季擔心補助的錢不夠他到其他地方安頓家人的費用,“2003年才搬到這里,房子是按每平方米150元給的。”
“不搬走也無法生活,養的螃蟹年年死。”季家養過70多畝水面的螃蟹,“2001年以來再沒養成功過,一年就賠掉幾萬元。”螃蟹不能碰這里的水,一碰就死。
“有一年征兵,這里的年輕人全部是肝大,沒有一個合格的。”季先生說,不走,連人也快活不成了。
蘇北海濱村鎮的居民普遍面臨著這樣的苦惱,灌南縣堆溝村村民周文重多次通過手機給外面認識的、覺得能有幫助的人發去短信:“我們怎么辦?要我們搬走,搬到哪里去?我們的家園就這樣拋棄嗎?”
有一天晚上,他睡不著,接連把這樣的短信發了6條。
如果這些沿海的村鎮撤離大海,蘇北至山東,將有多處近海處留有“無居民區”,甚至,在蘇北的鹽城、連云港上百公里的狹長近海區域,可能留下的將只有海鷗、蘆葦和灘涂。
化工剿殺海洋
能鉆進一個成年人的粗大排污管道,沿著海岸線隨處都是
逃離不僅是在躲避遠道而來的河流上游黑水。
單海兵來到海邊,指著海面說,“仔細看,這里的顏色和別處是否不一樣?”是的,那一塊水面比別處要暗、要紅。
“這是一個大排污口,上面的工廠從廠里埋過來的。”他說,每天下午是放污水的高峰,“從這里連著大海,很遠的水面,都是紅色的,每天如此。”單描述著,像這樣能鉆進一個成年人的粗大管道,沿著海岸線,隨處都是。
沿著管道上溯幾公里,出現了成片的化工園區。王文斌經常開車路過這里。“這里有響水縣、灌南縣、連云港市三大化工園區,入駐的化工廠已經有上百家了。”連云港市的官方資料顯示,到2008年,這里將形成達200余家大中型化工廠聚集的超大級化工園區。
“建工業園區時,開過黨員會,我是黨員也參加了,當時我們就問建工廠對村子有無影響。干部說沒有。”灌南縣堆溝村74歲的老人陳宋法掃完化工園區的大街回到家中,他一天的勞動可以得到5元錢的報酬。
“對村子沒影響是假的。我們潮河的水每天都是通紅通紅的。群眾有苦沒處說,抱怨我們黨員拿了工廠的錢。”老人最憤恨的一件事情是,化工園區的人竟然對上告排污水企業的百姓進行了陷害,包括他的侄兒陳兆兵。
“他們從村里的河里取了水樣,送到外面檢測后,發現水有毒,人、牲畜都不能吃。要化工園區的工廠賠償4萬塊錢。”陳宋法說,“化工園區管委會以這個為由,反告他們敲詐。”一些村民因此被關了半年,從此,村民們對化工園區只能是敢怒不敢言。
因告狀坐了牢的,不單是堆溝的村民,鹽城市濱海縣頭罾村支部書記賀紅士至今還服著兩年有期徒刑。“他帶著老百姓告狀,阻止建化工園區,為老百姓坐的牢。”頭罾村民周林說。2007年7月7日,鹽城沿海化工園區的吉華九分廠發生氯氣泄漏,把周林在中山河邊辛苦種的大豆全部熏死,“這已不是第一次,3月份,我養的魚被污水全部毒死。”
他的妻子在一邊哭訴著,化工園區不久前拆掉了他家的房子,如今,莊稼、魚、房子全沒了,他不知該把妻兒安置在哪里。
籌劃著第三次搬遷的頭罾村民季先生冒著雨,又一次察看化工園區的排污溝。那是一條10多米寬的人工運河。“從化工園區通到大海,有十來公里長呢。”季先生在一個橋上停下來,再往前就是大海了,橋下深褐色的河水死了一般,慢慢東流。
不僅是蘇北。向南,是從浙江沿海到蘇中密密分布的工業園區,向北,從江蘇贛榆向山東的膠州半島延伸,是青島市正在構建的黃島化工園區。繼續北上,可以看見河北黃驊的化工園區、天津境內更大規模的石化工業區。這條鎖鏈最后在東北沿海完整形成。
化工園區的道路還在與排污運河平行著向大海延伸。巨大的廠房仍在建設,已經投產的工廠機器的轟鳴聲攪碎了海濱的寧靜。
這種聲音穿過了從鹽城頭罾到連云港燕尾港、贛榆的彎曲海灣,綿延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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