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正面對身患重病的母親。”不管是環保人士、生物學家還是水利工程師,這些密切關注長江的人心痛地承認,這條曾經自由奔騰、生機勃勃的大江,正逐漸喪失活力。
4月中旬在長沙舉辦的第二屆長江論壇發布《長江保護與發展報告》顯示:長江水生生物多樣性喪失嚴重,已有20多種魚類被列入中國瀕危動物紅皮書,主要經濟魚類趨于低齡化、小型化,種群數量急劇減少。而長江曾被譽為“魚類基因寶庫”,擁有魚類378種,其中我國特有魚類162種。
“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表明長江的健康狀況日趨惡化。”報告稱。魚類和水生哺乳類動物對環境變化特別敏感,研究者將其作為長江生態狀況的指示生物和記錄器。報告同時指出,破壞長江生態的最大因素,正是人類。大壩、污水、酷捕濫漁和無數的船舶、挖砂機,奪走了許多魚類和豚類的生命。
豚類危機
王丁輕點鼠標,一對銀灰色的江豚躍入屏幕,一大一小,在水中嬉戲。這張照片,立即吸引了全場的目光。在長江論壇的一個分會場,中科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的這位專家語速急促而熱情:“江豚很和藹,你看它,愛笑,嘴角老是翹得很高,不像白鰭豚那么高傲。希望大家有機會去看看。”
話雖這么說,王丁卻很擔心,未來幾年內,“長江江豚極有可能成為第二個白鰭豚”。20多年前,人們經常可以看到十余頭江豚相伴而行,此起彼伏,揚起陣陣浪花。如今,這種現象已極為罕見。科學家們初步估計,目前,長江江豚的種群數量約為1200~1400頭,比15年前少了一半。
去年,王丁會同6個國家的鯨類學家,攜帶高倍望遠鏡和先進的聲信號監測系統,從武漢出發,上溯至宜昌,再從宜昌直下上海吳淞口,最后折回武漢,歷時38天,往返行程約3400公里,沒有發現一頭白鰭豚的身影。
輿論普遍認為白鰭豚已經滅絕,王丁不愿接受,“這么大的長江,不可能說沒就沒了”。
2006年4月27日,有人報告看到了白鰭豚,盡管未經證實,他卻認為,有理由相信仍有零星的白鰭豚個體生活在長江中。
但它確實太稀少了,這讓王丁不得不接受另一種悲觀的表述:其種群瀕臨滅絕。據估計,白鰭豚在1986年約有300頭,10年后已不足100頭。1997年11月,一個由300多人、52艘船只組成的考察團連續7天漂浮在長約1700公里的長江干支流和兩大湖泊,只發現13頭白鰭豚。
“如果長江不能支撐白鰭豚和江豚的生存,也許要不了多久,那一天就會來到——它最終也不能支撐同為哺乳類的人類的生存。”王丁認為,處于長江生物鏈頂端的白鰭豚和江豚,其生存狀況是評價長江生物多樣性程度、生態系統穩定性及健康狀況的重要標志。
如果白鰭豚被確認已經消亡,那將是第一個因為人類活動而滅絕的物種。這是王丁最不愿意接受的事實。這位知名的鯨類學家很無奈,“保護大熊貓可以封山、移民,但長江上的許多人類活動無法禁止,現在的保護措施只能延緩長江豚類走向滅絕的速度。”
建大壩還是保物種?
董哲仁,這位水利部科技司前司長、全球水伙伴組織中國區主席,本是一位純粹的水利工程建設者,后來卻發表了一系列文章,沉痛反思大壩對生態的破壞。
他性情溫和,風度優雅,在論壇上直言不諱地批評長江上游的水電開發,斥之為“無序”,“對
生態保護是在敷衍,沒有考慮到要把一個生態多樣性的長江留給子孫后代”。
41年前他畢業于清華大學水利系時,懷抱著高峽出平湖的宏愿。30余年間,他很少認真去思考,他設計的大壩將對生態造成怎樣的影響。
1999年,他參加了在荷蘭海牙召開的“世界水論壇”。一位部長發言時,沖進來幾位裸體示威者,他們把自己綁在椅子上,艱難爬行,身上刷著反對建設某大壩的口號。會場外,不少人在游行示威。董哲仁受到很大震動。在論壇上他還獲知,在美國、日本和歐洲一些國家,要上馬一個大壩,難度極大。
“這些反對的聲音,值得水利工程師們反思。”他說。
更直接的刺激來自國內。1965年,董哲仁在大學畢業前一年,隨張光斗教授來到岷江的支流漁子溪做畢業設計。那里剛剛建成一個引水式水電站,生態很好,植被茂密,河里的魚特別多,“基本處于原始狀態”。
每天清晨,他都能看到對面山上一長串的猴子嬉鬧著從樹上吊下來,跑到河邊喝水。一位高度近視的老師外出勘察地質情況,回頭一看,一頭黑熊正蹲在他身后。
2001年,當董哲仁再次來到這里時,卻發出了一聲哀嘆:“完蛋了!”他所看到的漁子溪已面目全非:河水被水電站引走,有十多公里斷流,植被消失,巖石裸露。
他同時發現,這種情況在岷江流域并不鮮見。原來有近40種原生魚類活躍在岷江干支流,眾多水電站的出現導致河流減水或斷流,魚類數量和種群急劇下降,許多河段生物多樣性喪失殆盡。
“這對我是一個很大的刺激。”董哲仁說,“用水發電,取得了經濟效益,但留給后代的卻是這樣的河流,不再生機盎然,而是一團死氣。”
目前,長江流域已建成水庫4.57萬座,加上在建的大中型水庫,總庫容將超過2113億立方米;已建和在建的水電站在2001年底達2441座。如何評價這些水庫和大壩對水生生物造成的影響?《長江保護與發展報告》認為,它們導致河流生境消失,魚類原有的棲息地和產卵地喪失,洄游受阻,“流水性魚類,特別是眾多的長江上游的特有魚類將面臨滅絕的危險”。
相當多的證據表明,河流的天然流態,包括水量大小、水位高低的變化等,能向魚類發出生命的信號:該產卵了,要避難了,可以洄游了。董哲仁認為,“水庫的存在使得原本呈脈沖狀態的水文變得平緩均勻,打亂了維持生態循環的水流過程。”
有調查顯示,每年5-8月,當長江水溫升高到18℃以上,如恰逢發生洪水時,長江的“四大家魚”(青魚、草魚、鰱魚和鳙魚)便會集中在重慶至江西彭澤的38處產卵場進行繁殖,產卵往往在漲水第一天開始,在江水不再上漲或漲幅很小時終止。三峽水庫的建成,淹沒了十幾個這樣的產卵場,并且使大壩下游的家魚產卵期推遲了20天。
生物學家們不得不反復提醒熱衷于大壩的建設者:水生物種的進化使它們適應了河流原有的自然水流條件,如果確保一個物種成功完成其生命循環周期所需的水流條件不存在了,這個物種將很快退化或消亡。
很不幸,長江三種鱘類的命運驗證了這個論斷:達氏鱘處于極危狀態,白鱘被逼到了滅絕邊緣,而中華鱘作為一種大范圍遷徙的物種,從海洋進入長江,上溯3000多公里來到金沙江產卵的通道被葛洲壩水利工程截斷。監測結果表明,截流25年以來,每年回到產卵場的親體數量下降二分之一至四分之三。2006年,中華鱘種群的雌雄比例竟高達9∶1。
“如果人的性別比例出現這種情況,人類將面臨怎樣的處境?”長江漁業資源管理委員會副主任馬毅沉重地表示,“中國對環保的重視還沒達到這種程度,即為挽救一個物種而停建一個大壩。”
300億噸污水入長江
保護的腳步趕不上污染的速度。“長江的水質雖然比黃河、淮河和海河要好,但也已嚴重惡化。”曾在長江水利委員會擔任多年水資源保護局局長的翁立達告訴記者。長江干支流河長3萬8千多公里,目前被污染的河床已近28%。
沿長江分布的21個城市江段總長790公里,翁立達參加工作將近30年,眼睜睜看著污染帶越漂越長:從最初的460公里擴散到上世紀90年代的565公里,最近已達650公里。
“在長江流域談治污很難。”這位教授級高級工程師搖著頭無可奈何地說,很多人認為長江流量大,具有很強的稀釋污染的能力。
中國發展研究院執行院長章琦發起了“保護長江萬里行”活動。2004年10月,在江蘇某市,他看到鋼鐵廠、化工廠、造紙廠、造船廠、拆船廠等重污染企業,“沿幾十公里長的江岸一字排開”。這些都是該市招商引資的“政績”。
他和該市一位地方官員的對話被媒體廣為傳播。章琦問:“排污究竟怎么排?”對方滿不在乎地回答:“直排啊。”章琦倒吸一口涼氣:‘那么多污水直排長江怎么得了?’”官員說:“沒事,長江的水大,一沖就進東海了。”
據統計,長江流域水資源量約占全國的36.5%,排污總量也超過了全國的三分之一,污水處理率不足30%,低于全國平均水平。大部分污水未經處理直排入江,2005年這個數字接近300億噸。
“保護長江萬里行”專家組組長劉光釗是一位治污專家,他考察過長江沿岸大約30家污水處理廠,認為沒有幾家能達標排放,“說難聽點,純粹是個擺設,為了應付檢查而已”。
他說,長江沿岸的城市都在學上海——把好水取走,把污水排進長江。對此他很憤怒,“這等于是在長江邊設置一顆顆的定時炸彈,等有一天,長江承受不了了,怎么辦?”
長江干流分布著近500個取水口,目前都不同程度地受到岸邊污染帶的影響。越來越多的地方,“守在江邊沒水喝”。
污染對長江水生動物的影響一直在發生,導致它們中毒、遭受病害、畸形或死亡。最近在中華鱘產卵群體的組織內,特別是脂肪組織中,科學家們發現其內分泌干擾物含量較高,且隨著年齡遞增而增加,“這顯示長江水質狀況不容樂觀”。
一些嚴重的污染事故則直接斷送了許多魚類的生命。2004年2月下旬,位于沱江上游的四川化工集團違法排放高濃度氨氮廢水,致使沱江中下游河段氨氮嚴重超標,河面出現大量死魚,水生態遭受嚴重破壞。幾個月后,又一場污染事故導致大渡河大范圍魚類死亡絕跡,并毒死了體重達30公斤的罕見胭脂魚。
長江生態系統崩潰?
有人問王丁:“長江在過去10年里最大的變化有哪些?”這位鯨類學家回答說,包括船舶增多,挖砂泛濫和打魚方式的改變。人類的這些行為,被《長江保護與發展報告》列為長江水生生物多樣性面臨的幾大威脅。
在此次長江論壇的高峰論壇上,交通部長江航運管理局局長金義華做了主題為《合力推進黃金水道建設實現長江航運新一輪發展》的發言。一位環保人士很認真地聽著。會后,他對記者直搖頭:“這位局長的整個發言中沒有提到一句航運對長江的污染,好像(長江的生態破壞)與他們一點關系都沒有。你看這種意識,多么落后,還在GDP上。”
航行船舶產生的水下噪聲會明顯干擾依靠聲吶定位和攝食的長江豚類,不僅如此,它們還面臨更直接的危險。王丁出示了一張白鰭豚的照片,它的整個頭部被船只的螺旋槳切掉。媒體過去多次報道過長江豚類和中華鱘死亡事故,被證實大多遭螺旋槳打傷致死。最慘的是一次清理航道,爆炸奪去了4頭白鰭豚的生命,其中有兩頭懷孕在身。
“黃金水道”中的船只多到何種程度?去年考察白鰭豚期間,白天從宜昌到上海的單程,考察人員就記錄到19830艘交通船和1175只捕魚船,平均每公里12艘船只。有一次在長江下游,王丁說自己“幾乎看不到水面”。從上海到張家港150公里,旁邊有一個船隊,“我們不斷地超,但那一天都沒能看到這個船隊的頭”。
還有挖砂船。在鄱陽湖,王丁感到“觸目驚心”:枯水期并不寬闊的湖面,集中了上千艘數千噸位的挖砂船,湖面幾乎完全被采砂和運砂船覆蓋,曾經碧波蕩漾的鄱陽湖水被攪成了一潭混濁的泥漿。來自美國海洋與大氣管理局的一位著名鯨類專家當場表示,這是她一生中見到的最為嚴重的人為生態災難!
十幾年前,鄱陽湖里的江豚有著這樣的生活規律:早上從湖里出發,暢游30-50公里后進入長江干流,當夜幕降臨的時候,它們又回到湖中棲息。“現在這種規律早沒有了,為什么?采砂是主要原因。”王丁說。
《長江保護與發展報告》認為,采砂破壞了水生生物的棲息地和產卵場,影響了它們的生長發育。
人為的生態災難還包括對長江魚類破壞性、滅絕性的捕撈,如使用迷魂陣、攔河網、筑壩、斷溪截流以及電、毒、炸等毀滅性的方式。著名魚類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曹文宣認為,這是導致長江魚類資源嚴重衰退的主要原因。
迷魂陣對魚類而言是不折不扣的“死亡之陣”,其網孔通常只有幾毫米大小,“連眼睛沒睜開的魚仔都逃脫不了”。世界自然基金會的張翼飛告訴記者,今年1月他在西洞庭湖看到的迷魂陣,“一眼望不到頭,聽老百姓說有一二十公里長”。
長江漁業的捕撈產量正在急劇下降,由1954年的42.7萬噸跌至目前的10萬噸左右。位列“長江三鮮”之首的長江鰣魚,在1968-1977年的10年間,年產量最高時曾有160萬公斤,現在已基本絕跡。
魚越來越少,被捕撈的魚也越來越小。有監測記錄顯示,40多年前的洞庭湖所捕撈的草魚、青魚大多在15千克以上,而近年來,絕大多數只是半歲左右的幼魚。
不少專家擔心:這么下去,長江生態系統的崩潰是早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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