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星照命
富貴與楊憲益總有著擦身而過的緣分,作為天津中國銀行行長惟一的公子,楊憲益從小就穿著袁世凱贈送的、象征王公身份的清廷黃馬褂。父親去世以后,只有七八歲的他就須穿戴整齊,以父親的名義出席董事會。但這一份豐厚的家產很快被兩個叔叔的投機生意虧空,加上貨幣貶值和仆人的偷盜,到了1949年解放時,楊家的房產田地已經賣得罄盡,銀行存款實際也化為烏有。
出生在民國4年(1915年)的楊憲益生肖屬虎,母親在生他之前得了一夢:夢見一只白虎躍入懷中。白虎星是兇星,但算命先生說,這個夢既是兇兆又是吉兆:這個男孩將是家中惟一的男丁,克父傷子,而他在經歷重重磨難后,將會成就輝煌的事業。“我不知道自己一生的事業是否算得上輝煌,但是我確實是母親惟一的男孩,而且我5歲時父親就病逝了。在過去的70余年生涯中,我確實經歷了重重磨難。所以,那位算命先生盡可以說他的推算大致不差。”
楊憲益的自傳在意大利出版的時候,書名是《從富家少爺到黨員同志》,題目里透露出的是基于財富與政治的個人命運;在大陸出版的中文版本是《漏船載酒憶當年》,是知識分子那種顧左右而言他的隱晦;到了篤信風水命理的香港人那里,書名就變成了直戳戳的《白虎星照命》。
楊憲益常說自己是不迷信白虎說的,但他并不忌諱談這些,他在自傳開頭便把自己的出生與父親的去世聯系起來,認為這就是他的命運。這種矛盾的態度,揭示出他內心的隱痛。他惟一的兒子,因在“文革”中受牽連而精神分裂,最后用汽油自焚身亡,成為算命先生“白虎說”的又一佐證,這也成為后來他與戴乃迭之間最大的分歧。
《離騷》可以翻譯嗎?
中學畢業以后的楊憲益隨師長和朋友一起前往英國牛津求學,彼時的牛津每年只接受一位亞裔學生,在得知楊憲益只用了5個月學習希臘文和拉丁文就通過入學考試時,學校的官員認為他一定是僥幸過關,并堅持讓他推遲一年入學。這位出手闊綽的中國少爺正好利用這一年時間游歷了歐洲大陸,見識了賭場、妓院、夜總會、沙漠……喝遍了各種各樣的小酒館,閱讀了大量的書籍。他生性不羈,以違規為榮,在學校里干盡調皮搗蛋的事情。
從幼年起楊憲益就不是一個用功讀書的人,在牛津他的學習成績并不出色,他把精力全部投入到自己感興趣的書籍和社會活動之中,但他的文采和聰慧在牛津卻有口皆碑。“因為我知道,即使考頭等對于我也毫無意義,我是要回中國的。”出于好玩,他在牛津一口氣把《離騷》按照英國18世紀的英雄雙行體的格式翻譯了出來。這一年,他24歲,這是他第一次接觸翻譯,他在翻譯中顯示出來的磅礴才華和獨立性,讓英國人大吃一驚。現在,這首譯詩還作為經典,屹立在歐洲各大學的圖書館書架上。
楊憲益的《離騷》譯作充滿了嘲諷與夸張,他對《離騷》原作也并無尊敬之意。“我始終認為《離騷》是一首偽作,它的真正作者不是屈原,而是比他晚幾個世紀的漢代淮南王劉安。”既然原作都是贗品,譯作就更可以天馬行空了。著名的英國漢學家大衛·霍克斯對楊憲益這首譯作的評價是:“這部《離騷》的詩體譯文,在精神上與原作的相似程度,正如一只巧克力制成的復活節彩蛋和一只雞蛋卷之間的相似程度一樣。”
“大衛是我和乃迭的好朋友,我們都覺得他說得很好玩。”1953年,楊憲益作為政協特邀委員,跟一群科學家、藝術家一起接受毛主席接見。“他(毛主席)身體已經發福,但看上去非常健康,他走過來,挨個和我們握手。周恩來跟在他身邊,依次把我們向他介紹。”周恩來當時特別對毛主席說:這是一位翻譯家,已經把《離騷》譯成了英文。
“毛主席熱愛中國古典詩歌,《離騷》正是毛主席最喜愛的作品之一。他伸出汗津津的手掌和我熱烈地握了握說:‘你覺得《離騷》能夠翻譯嗎,嗯?’‘主席,諒必所有的文學作品都是可以翻譯的吧?’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主席的反應是微微一笑,欲言又止,頗有幾分不以為然。“后來我想,毛主席顯然不相信《離騷》這樣的偉大詩篇能夠翻譯成其他語言,當然,他懷疑得有理……毛主席本人就寫詩,他又不是不懂。”可惜再沒有機會跟毛主席討論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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