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子的習慣性沉默
3名被取消資助的學生中,就讀于哈爾濱某大學的段東仁是最后的知情者。當記者驅(qū)車6小時,來到他偏居山區(qū)的家中時,頭發(fā)花白的父親以為暑假留校的二兒子闖了禍,從竹凳上彈了起來。
“我還沒有接到任何通知?!苯邮苣戏街苣┎稍L時,段東仁在電話中說。2006年10月,他曾與資助者通過一次信,之后再無聯(lián)系。他沒有手機,家里也沒電話。今天,他仍稱“一輩子感激阿姨,是她在最困難的時候幫了我?!?段父的反映是有些不平,“我的娃不是個不懂報恩的人。他知心疼父母,但從來也沒給我們寫過信?!彼f。
這個58歲的老漢是名修路工,每月收入500元,他的妻子無業(yè)。3個孩子自從到縣城念高中起,暑假就沒回來過,一是省路費,二是打工賺錢。排行老二段東仁學習特別刻苦,這讓他們再苦也有盼頭,“不是報恩是啥”?
“可能是我們的情感表達方式與城里人不一樣?!倍螙|仁說。他回憶起去年跳的集體舞,也許正能讓資助的女企業(yè)家們感到欣慰——當時,臺下的家長與資助者,許多雙眼睛淚光閃動。但對這群貧困的孩子,這是尷尬、是自卑,甚至屈辱。
在樊城某石灰廠一座簡陋的工棚房中,湖北中醫(yī)學院學生方圓的媽媽至今仍記得《感恩的心》的歌詞。當她重又哼起時,淚流滿面,“宋總(捐助方圓的企業(yè)家)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人……”方圓有些惱怒地打斷了母親的話。他告訴記者,除了學費,沒其他困難,自己能克服。
提及這段感恩舞蹈,就讀南京某大學的汪志鵬(化名)的母親兩眼發(fā)紅。“娃子知道自己獲得資助時,抱著我說,‘媽,這下咱家有救了!’可到參加捐贈儀式那天,他卻說不想去了?!?/p>
市總工會女工部部長周華玲也注意到汪志鵬的變化。在儀式前的見面會上,周華玲特地點名讓他起來自我介紹。汪志鵬挪了兩步,又猛地坐了下去,全場愕然的注視下,男孩眼淚直流。
“娃的褲子穿得太久,褲襠炸線了?!蹦赣H望了望兒子輕聲說,“見面會完后,他撲到我身上說:媽,當窮人實在太蹩了!”
“我們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會議廳、這么多時髦的阿姨、這么多的領(lǐng)導。”遼寧大學的龍威回憶。見面會當天,總工會領(lǐng)導要求大家介紹自己的家庭和學業(yè)情況。主動起來發(fā)言的同學不多,兩個發(fā)言者之間的間隔時間有3—5分鐘,越到最后,沉默時間越長?!昂脦讉€同學說著說著哭了,一名女生當場放棄了資助?!?/p>
“絕大多數(shù)貧困生的心是孤僻、內(nèi)向、焦慮的,”中國人民大學心理研究所研究員胡鄧分析,他們骨子往往深嵌著強烈的自尊與過度的敏感。
胡鄧稱,相對于城市學生而言,農(nóng)村的孩子更容易出現(xiàn)心理問題。從鄉(xiāng)下走入城市的高校,他們在短時間內(nèi)承受太多的變化?,F(xiàn)代化的環(huán)境與用品,與鄉(xiāng)村生活截然不同的生活習慣,容易讓貧困大學生無所適從。
“他們的心,脆弱敏感得像玻璃。”周華玲說,“猛地一撞,碎片一地。”
來自首都高校貧困大學生狀況調(diào)查資料表明:60%的人因窮而感到羞愧;約1/4的人不愿讓別人知道自己的處境;而四成以上的人不愿公開求助。
而一些極端的案例,更給他們的心理雪上加霜。汪志鵬的母親告訴記者,兒子小時候開朗活潑,但他12歲那年,他的大哥考上大學,因沒錢就讀喝農(nóng)藥自殺。父親因此精神錯亂,兒子從此變得沉默寡言。
“志鵬不愛說話,但懂得心疼我。”這位母親說。2007年除夕,新年鐘聲臨近敲響時,志鵬和姐姐拉著手走到她跟前,說要給媽媽唱首歌。當時,窗外炮竹聲震耳,客廳里那臺無畫面的電視機沙啞地傳出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的歡鬧聲。汪母沒聽清兒女在唱什么,只一個勁地鼓掌,邊抹眼淚。
“尊嚴要靠實力掙回”
段東仁通過媒體,拿到了資助者的聯(lián)系方式。男孩猶豫了一下午,最終仍沒按完這11個數(shù)字。他告訴本報記者,去年的捐贈儀式上,阿姨把裝著1000元的信封遞給他,問候了幾句,便離去了。這項一對一交流的環(huán)節(jié),總共不過兩分鐘。
盡管覺得尷尬,且不知說什么好,段還是打算給阿姨一個電話,說聲謝謝。這個被他稱為“半個社會”的大學校園,開闊了他的視野,還將扭轉(zhuǎn)他的人生。此前,他所生活的世界,再大不過連接村莊與小鎮(zhèn)的那座無扶桿的索橋。
“感恩門”事件后,有媒體向段東仁索要阿姨給他的回信,被他拒絕了?!拔也幌胍源俗C明我給阿姨寫過信,懂得感恩。更不想因此傷害到阿姨?!倍胃嬖V記者,他去年剛到校,手摔傷骨折。他花了一個下午,歪歪斜斜地寫滿了三頁信紙,向資助他的阿姨匯報學習和生活情況。一個月后,阿姨回信讓他“多喝骨頭湯。”段一直保存著這封來信。但此后,他沒有再寫信給對方。
去年8月份,為22名大學生頒發(fā)助學金時,襄樊市總工會還發(fā)出了倡議書,要求大家學會感恩,與女企業(yè)家多聯(lián)系,匯報自己的學業(yè)與生活情況。市總工會女工部部長周華玲告訴記者,“2/3大學生沒給資助者寫過信”是指寫給總工會,而更多的大學生直接給資助者寫信。
段東仁不想再去琢磨,自己是不是與阿姨聯(lián)系少了,顯得不懂事。在他看來,農(nóng)村娃的感恩方式,就是“努力活出名堂來?!彼傔x當上了??萍紕?chuàng)新協(xié)會副部長,還是學校新建的展廳的解說員,接待校內(nèi)外前來參觀的學生、家長和領(lǐng)導。
其他受助學生也紛紛邁出了原來的世界。方圓在同學的鼓勵下,參加班級干部競選,最終被選為團支書,這個同學眼中勤奮穩(wěn)重的學生干部,成績在年級也名列前茅。
龍威申請到學校提供的助學崗位,掃樓道。寒暑假回到家,他便到嚴阿姨的公司實習。這個身材敦實的男生告訴記者,用實際行動表達謝意,更自然而有尊嚴。
但并非每名受助學生都有這樣的機會——去年春節(jié),汪志鵬曾提出到資助者的公司實習幫忙,對方稱人手充足而婉拒了;有的女企業(yè)家沒有給學生留電話和地址,告知通過電子郵箱聯(lián)系就好;有的留下秘書的電話,告訴學生,“沒有要緊的事情,不用直接聯(lián)系我”;有的學生給資助者寫信,始終沒盼回只言片語。而王可的母親稱,資助過他們的企業(yè)家曾問女兒,有沒獻過血?有沒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我不知道這跟感恩有什么關(guān)系”?
被取消資助的王可告訴《長江商報》記者,“我不知道該寫什么。報喜?怕對方認為自己驕傲;報憂?又怕對方擔心我向她伸手要錢。我很矛盾。”
如今,一場“感恩門”風波,將雙方之間微妙的“度”擊得七零八落。資助段東仁的企業(yè)家稱其并沒中止資助,而是當時在外出差,也不清楚段的情況,之后匆匆掛了電話。襄樊女企業(yè)家協(xié)會會長,帶頭資助了5名大學生的宋愛潔也婉拒了采訪。
龍威與資助者嚴建群則一直保持著良好的關(guān)系。到嚴主席的公司實習兩次后,他得到了師傅與同事的認可。嚴建群告訴記者,龍威畢業(yè)后,只要肯來,我們就收他。
“我的能力受到了認可,心也踏實下來?!饼埻f自己今年接過嚴阿姨的錢,已然坦然而平靜。男孩說起自己今后要飛得更高、更遠時,已然一掃去年集體照上的拘謹與憂郁。
就讀核工程與核技術(shù)專業(yè)的段東仁夢想成為一名核工程師,操縱一粒渺小的原子,釋放出巨大的能量。而他的另一個愿望與大多受助學生一樣,將曾經(jīng)受過的捐贈回報社會?!拔乙獡Q回我的尊嚴,還要讓受助者有尊嚴地接過幫助?!彼f。 (記者 潘曉凌 特約撰稿 成 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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