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期《遠觀中國》專欄,我一不小心,間接地把“收入一般的人”與“中產階級”劃了等號。很快,我就收到了一位讀者的質疑:“收入一般的人怎么能算中產呢?”
其實,這也是我一直想搞清的問題:在中國,什么樣的人才能算“中產”呢?
今年5月,我去中國跑了一個月,去了北京、上海、重慶、青島、濟南等幾個大中城市,專門調查中國的中產階級問題。但一個月下來,在與50多位至少在我看來屬于“中產”的白領、雜領或金領人士交談之后,我對這個問題的認識反而越來越糊涂了。
我甚至發現,這次調查的隱含前提──中國存在著一個中產階級,似乎都成了疑問。
“中產”是個偽命題?
重慶希爾頓酒店。王孟龍敲開我房間的門之后,劈頭蓋臉就是一句:“中國中產階級?這本身就是一個偽命題。”
王孟龍學醫,畢業后卻從業傳媒,現為《中國商業評論》資深編輯,言談之中常常甩出一些艱深名詞,但我后來終于搞明白了,他甩給我的第一句話的意思就是:中國并不存在著一個中產階級。
王孟龍的意思是,中國一直是一個“中層缺失”的社會,現今亦然,即使完全從經濟層面來講也是如此,因為社會保障體系的不完善,使中等收入者隨時面臨跌入下層的可能。
他的這種觀點,在網上同道者頗眾。例如,一位署名“一條菜”的網友也認為,“中產”在中國是個偽命題,因為中國“只有財富的一極和貧困的一極,他們直接面對面,中間沒有中產階級。”
另外,也有一些研究人員認為,一個國家只有達到某些宏觀社會經濟條件之后才會出現中產階級,例如,城市化程度超過50%,第三產業在經濟中的比重超過一半等。他們指出,目前中國的城市化比率低于 40%,而第一和第二產業還在主導整個經濟。
當然,我這次中國之行接觸到的大多數采訪對象都不像王孟龍那么極端,他們似乎都接受了我調查的隱含前提:中國的確存在著一個中產階級。但在他們的心目中,這個階級的人數極少,少到了幾乎無法構成一個階級,至少他們自己不在其內。
“別開玩笑了,我怎么能算中產?”──在中國的金融中心上海,一個年薪幾十萬元人民幣的外企中層管理人員滿臉疑惑地望著我,厚厚的鏡片反射著強光。
在這次采訪過程中,這樣的反問我聽得太多了。我還記得,臨行前,一位在英國留學的中國學者,熱心為我推薦采訪對象,他推薦了一對在北京工作的夫妻,并告訴我說:這對夫婦中,先生在國際著名會計師事務所普華永道工作,太太在中國名所天華會計師事務所工作,高職高薪,有房有車,絕對屬于“中產”。
但對方仍然很不自信,來信問:“我能算中產嗎?”
推薦者馬上回信,給對方打氣:“厲以寧說過,有兩套房子的就屬于中產階級。”
重慶天域園林藝術有限公司副總經理張靈靈也不認為自己是“中產”。她的“中產”標準,在中國人中也許很有代表性:“城里有公寓,郊區有別墅,開車要開奔馳、寶馬,旅游要去北美、西歐。”
“中層意識”占主流?
符合張靈靈標準的中國“中產”當然少得可憐。但頗為矛盾的是,據中國傳媒報道,一項大型調查發現,85.5%的中國城市居民認為自己屬于“中產階級”。
我找到了主持這項調查的南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周曉虹。2003年1月至2005年6月,他領導的課題組在北京、上海、廣州、南京、武漢等大城市進行了這次有關中國中產階層的大型調查。在接受我的采訪時,周曉虹也特別提到了這一矛盾現象。
周曉虹認為,傳媒在報道此事時所使用的“中產階級”一詞并不嚴謹,他們那項有關自我認同的調查結果,也許更多地反映出,當前中國的“中層意識”占據了社會主流,也就是說,多數中國人認為自己處于社會結構的中層,但在中國人心目中,“中層”與“中產”這兩個詞并不相同。
“中國的白領可以自稱‘小資’,但并不認同‘中產’,”周曉虹笑著對我說,“你要說他是‘中產’,他就跟你急!”
據說,美國是世界上最典型的中產階級國家。早在1940年,《財富》雜志在美國作過一項調查,就有 80%的受訪者認為自己屬于中產階級。但《全球經濟自由化的危機》一書作者理查德·隆沃思指出:“這些聲稱自己是中產階級的人不一定擁有相當的財富……餐廳服務員、工廠工人、企業主管、股票經紀人等都坦然以中產階級自居。”
周曉虹說,大部分美國人將自己定位為中產階級,部分上與美國對“中產階級”的文化定義有關。在美國,“中產階級”一詞就是“普通族”的同義詞,相當于中國人說的“老百姓”或“收入一般的人”,是富豪和窮人之間的一個龐大的“中間階層”。
可中國人心目中的“中產階級”,卻絕對不是“收入一般的人”,而是一個可望不可及的階層,幾乎是“大款”、“富人”的同義詞。盡管中國國家統計局去年曾把家庭年收入在6萬元到50萬元人民幣之間定為中產階級家庭的標準,但仍有許多中國人,包括收入在這個標準之內的中國人,并不認同這個標準。
“家庭年收入6萬?如果是雙職工,那才人均月薪2500,那算什么中產?!”這是許多采訪對象聽完我引述這個標準后的“標準”反應。
網友“曾是知青”索性在網上開出了他自己的標準:“如果你有一套房子,但你仍然有銀行貸款,我看不能算作是中產階級。如果你月入8000,但租房住,我看也不能算是中產階級。真正的中產階級應該是:有自己的產權房,有穩定的收入來源,有相當于自己月收入6倍的存款。按這個標準你去衡量吧。”
其他中國人也許有著各自不同的標準,但不論如何不同,他們心目中的“中產”家庭年收入起點,大概都遠遠超過中國國家統計局說的6萬。
周曉虹告訴我,巧得很,美國衡量中產階級家庭年收入的起點也是6萬。但那是美元。
也許中國人眼界高,自己主動乘了8,與美國的標準看齊了?
但在這個世界上,完全以美國標準來定義本國“中產”的發展中國家,似乎并不多。
周曉虹給我講了一個他親身經歷的故事:去年11月,他去印度開會,討論中印中產階級的對比。赴印度的飛機上,他看到一份新加坡的報紙,稱印度中產階級陣容龐大,成員有7億之眾,他吃了一驚。會議結束后,他去孟買,在一家三星酒店的酒吧中飲酒,大概出于職業好奇,隨口詢問一位酒吧侍者:“你是中產階級嗎?”
那位侍者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當然!”
隨后,這位侍者又頗為自豪地說:“我們印度是一個中產階級國家!”
“印度是一個使用英語的國家,”周曉虹后來對我說,“這位侍者說的也是英文。英文的middle class,照字面翻譯,就是‘中間階層’,沒有‘產’字,但我們現在沿用的譯法,卻加了一個‘產’字。問題就出在這個‘產’字上,造成了種種混亂。”
“提低,擴中,調高”
但“中產”與“中間”這兩個詞的區別,真有那么重要嗎?
至少,在中國高層決策者看來,這個區別很重要。
又是一個“巧得很”:5月26日,也就是在我結束中國中產階級調查的同一天,中共中央政治局召開會議,研究改革收入分配制度和規范收入分配秩序問題。
這次會議的核心精神后來被媒體總結為六個字:“提低,擴中,調高”,其中的“擴中”,就是擴大“中間階層”。
這次會議有關“提低,擴中,調高”的具體表述是:“著力提高低收入者收入水平,擴大中等收入者比重,有效調節過高收入,取締非法收入,努力緩解地區之間和部分社會成員收入分配差距擴大的趨勢。”
當然,如果85.5%的具有強烈“中間意識”的中國城市居民,都把“中產階級”這個詞完全甩給了少數的富豪,那不是一件挺危險的事嗎?
看來,中國決策者非常擔心、并力圖避免的東西,恰恰就是網友“一條菜”所說的現象──財富一極和貧困一極直接面對面,中間沒有中產階級。 (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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