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底,人們在上海街頭擠兌黃金。 (資料照片)
▲舊中國通貨膨脹的景象。 (資料照片)
經濟第一役
本報記者 侯健美
1949年5月27日,人民解放軍攻占上海。
此時,這座當時遠東最繁華的大都市里亂象叢生——百業凋敝,經濟幾近崩潰,城鄉往來中斷,物價如脫韁野馬一般飛漲。連年的戰亂使百姓窮困潦倒,投機商反倒坐地生金。
物價能不能穩住?通貨膨脹能不能抑制?肆虐一時的投機資本能不能根除?這是解放戰爭取得決定性勝利之后共產黨人面臨的全新考驗,也直接關系到新政權能否穩固、能否長久。
黃浦江畔,打響了意義“不下于淮海戰役”的新中國經濟第一戰。
人民幣受阻
1949年6月,解放不過數日的大上海民心惶惶。
在人來人往的西藏路、南京路和外灘一帶,比平日多了不少“游手好閑”的人。這些人穿著體面的長衫,有的手里握著一大把銀元,“嘩啦嘩啦”地拋玩著,也有的只捏兩塊“袁大頭”在手里,“叮叮咚咚”敲打個不停。上海話里管這些人叫“銀牛”,其實就是倒買倒賣的銀元販子。“銀牛”們忙不迭地招呼著生意:“大頭小頭要哇?”“大頭小頭要哇?”“大頭”是指鑄有袁世凱頭像的銀元,價格高些;“小頭”則是指鑄著孫中山先生頭像的銀元,價格略低。
其時,新政權已經接管了這座著名的城市。與解放軍一起進城的還有40輛美國道奇卡車——車上滿載著由東北、華北、華東印鈔廠印制的4億元人民幣。但對大多數市民而言,共產黨、解放軍、人民幣是完全陌生的。人們對于新政權的將信將疑,再加上戰亂不休、物價連年飛漲所積淀的心理陰影,迅速紅火了街頭的銀元買賣。銀元的市價先是一日一變,后來就成了一日數變。人們只要一拿到錢,得馬上一溜兒小跑地找銀元販子換成銀元。去晚一會兒,就又是一個價兒了。
銀元挑頭,上海的物價也順帶著連番上漲。上海解放才剛13天,批發物價指數猛漲兩倍多,大米價格上漲2.24倍,棉紗上漲1.49倍。物價飛漲的同時,南京路上四大私營百貨公司開始用銀元標價,大小商店聞風掛出告示牌,講明只收銀元。
一時間,銀元、黃金、美鈔充斥市場。人民幣卻只能堆在人民銀行的庫房里——早晨起來一摞摞地被人提取走,晚上又差不多原封不動地一摞摞存回來,壓根兒進不了流通市場。
投機分子氣焰囂張四處散布:解放軍進得了上海,人民幣進不了上海!
但,這才是冰山一角,人民幣受阻的背后是一個更加棘手的“爛攤子”。
放眼1949年的華夏大地,農業總產值與戰前相比下降了20%以上,工業總產值下降一半,通貨膨脹肆虐多年,從抗戰開始到1949年的12年間,物價上漲8400多億倍。老百姓的生活艱難竭蹶、無以卒歲。
嚴重的經濟問題困擾著剛剛進城的革命者。對于共產黨的經濟執政能力,大上海的資本家不看好,他們說:共產黨軍事打100分,政治打80分,經濟打0分。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也不看好,美國國務卿艾奇遜說,共產黨能夠打天下,但是解決不了經濟問題,解決不了中國人的吃飯問題。
陳云出山
共產黨新政權迫切需要一位“紅色掌柜”,周恩來向毛澤東舉薦了陳云。
當時的老一輩革命家中,懂軍事懂文學的大有人在,但懂經濟的確實不多。陳云懂經濟。
陳云出生于江蘇青浦縣(今屬上海市)的一座小鎮。他自幼父母雙亡,靠舅舅撫養長大。舅舅家開了個小飯鋪,陳云自小便幫著家人料理鋪子里的生意。后來經人介紹,陳云在15歲左右到上海的商務印書館里當學徒。商務印書館是中國近代有名的企業,陳云在那里學到了不少商業知識,還學會了打一手好算盤。據說,上世紀80年代,中國佛教協會會長趙樸初曾親眼目睹陳云打算盤,只見手指翻飛,但聞算珠脆響。驚嘆之余,趙專門賦詩一首:“唯實是求,珠落還起;加減乘除,反復對比;運籌帷幄,決勝千里;老謀深算,國之所倚。”這當然是后話了。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陳云在上海開辦了一些商業機構,為黨中央的活動籌集經費。周恩來當時就注意到了這個地道工人階級出身、卻很有經營頭腦的年輕人。1944年,陳云開始主持陜甘寧邊區財經工作,他的革命生涯從此與財經工作結下了不解之緣。東北解放后,陳云出任東北財政經濟委員會主任,東北的經濟在他的主持下迅速恢復。他的理財本事有目共睹,自然成了主政財經的不二人選。
從沈陽動身前,有人問他,進關以后怎么辦。陳云的回答保持了他慣有的謹慎、穩健、唯實的本色:安下地盤試一試,只能根據實際情況辦事。
1949年5月14日,陳云抵達北平,立刻著手籌建中央財政經濟委員會(以下簡稱中財委)。
今年88歲的楊波老人是原輕工業部的老部長,也是陳云的老部下。老人記得,陳云到北平后就在東交民巷的信托公司辦公。當時,楊波負責收集各解放區的物價、貿易、貨幣發行以及生產等經濟情況,內容5天向上一報。陳云一到,馬上通知他將材料整理好送到東交民巷。
那是楊波第一次見到陳云。老人留下的第一印象簡單而明快:陳云個子不高,非常平易近人。
銀元之役
上海的銀元風波是陳云走馬上任后的第一道難題。
6月7日晚,陳云收到了中央轉來的上海急電。華東財委在電報中請示中央:查封上海證券交易所。事關我黨的工商政策,中央希望陳云拿個主意。
華東財委的這個決定有充分的理由。上海證券交易所本是銀元投機的大本營,那里擁有數百部市內電話和大量對講機,再加上數千名打探行情的“銀牛”往來出入,交易所實際上操控著全上海大小黑市。
陳云隨即復電華東財委,同意查封。當時中財委尚未成立,原有的中財部又即將撤銷,所以回電下方只署了兩個字:中財。
6月10日上午10點整,10輛軍車浩浩蕩蕩抵達交易所所在的漢口路,運來了一個營的兵力,很快對交易所周邊實施了軍事封鎖。200名身著便裝的公安干警更是一早就混進了交易所,里應外合,扣押名單上的238名投機商人一個也沒溜掉。
據當時的文獻記載,當干警們沖進6樓445房間的時候,屋里的人們還在跟香港、澳門市場呼號聯絡。投機籌碼都有暗號,美元叫“糖”,黃金叫“人參”。交易所4樓的265號房門外,掛著“壽昌金號”的金字招牌,和正當商號別無二致。但屋里光電話機就有25部,密密麻麻的電話線像蜘蛛網一樣從門外沿著天花板伸到屋里。墻壁上掛著一張大大的紅紙表格,紅紙的最上端寫著4個項目8個大字:黃金,美鈔,袁頭,孫頭,儼然就是一座金融戰場上的投機指揮部。
查封行動一共抄沒黃金3000多兩、銀元3萬多枚、人民幣1000多萬元。消息傳開,市場上銀元價格暴跌。
一舉端了投機“老巢”之后,華東財委又按照陳云的部署采取一系列措施,包括命令鐵路交通一律只收人民幣,稅收也一律征收人民幣等等。幾番拳腳下來,人民幣終于在上海灘站住了腳跟。
然而,這場不見硝煙卻異常激烈的財經戰役才開了個小頭。交易所被封了,“銀牛”們不見了,但龐大的投機資本并沒有消亡,而是蠢蠢欲動暗待時機。
投機,更深的危機
周恩來曾講過一句話:“中國人民所接收的城市,由于多年不斷的通貨膨脹、物價高漲,差不多變成了投機商人的大賭場。”
這話說得一點沒錯。戰爭摧毀了國家的經濟,害苦了正當的民族工商業,卻使投機資本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發展。民間流傳著一句口頭禪:“工不如商,商不如囤,囤不如投機”。實力雄厚的投機大軍在天津、上海、武漢、廣州等幾大重要城市不斷掀起投機風潮。官僚資本倚仗特權從中漁利,社會閑散資金追逐暴利助紂為虐。即便是少數勉力從事工商業經營的民族資本,為了減少通貨膨脹的損失,也不得不卷入其中,擁著泡沫跳舞。
解放前夕,北平、天津兩地的銀行和錢莊中96%的資金直接或間接從事投機活動。早在1949年4月上海還未解放的時候,平津兩地投機商就趁著河北受災糧食減收、天津紡織工業尚未恢復的時機掀起一次物價波動。政府不得不緊急調運大批糧食入關,又從濟南調運小麥運往天津。國營貿易公司在平津兩地迅速建起40個糧食、紗布營業處,向市場直接供貨,方才將風波平息下去。
據說,蝕了本的投機商人冷冷地說了一句:哼,等著吧。
等什么呢?有人問。
等上海打下了,有共產黨好瞧的!
這段對話并非沒有依據。當時,上海有200多家私營銀行、錢莊,大多都在從事金銀外幣、證券股票的投機買賣。加上金號、證券號、銀樓、錢兌業,以及地下錢莊和職業性的金鈔銀元販子,全市從事金融性投機活動的人多達二三十萬。工商業更是投機成風,1949年前后,上海的棉紗字號從1937年的60家發展到560家,棉布字號從210家發展到2231家,糖行從82家增加到644家,卷煙廠從23家發展到113家,新增廠店大部分不從事實際生產和正常買賣,而是囤積商品或者買空賣空。老百姓中以“踢皮球”為生的,也大有人在。
平津投機商一語成讖,上海解放后,投機的“暴風眼”果然從平津轉移到了上海。
1949年7月,華東、華北地區先后暴雨成災,消息傳來,上海糧價應聲而漲。六月的銀元風波過后,投機資本正苦于尋不著出路,這下子紛紛轉戰大米和紗布。黑市放款中的八成都被用于這一輪的糧布投機。
坐鎮東南
雖然不見刀光劍影,但投機勢力來勢洶洶。如果被它得逞,動搖的將不僅是百姓的生活,更是新政權的根基。上海的物價暴漲很快造成了全國市場波動,天津、武漢等大城市首當其沖。7月3日,身處武漢的中共華中局書記鄧子恢急電中央,希望在上海召開財經會議,謀求對策。中央采納了華中局的建議,決定8月初由陳云在上海主持財經會議,電召華東、華北、華中、東北、西北5大區的財經部門領導干部參會。
中財委的組建工作也在加緊進行。7月12日,中財委在北京朝內大街九爺府正式成立,主任陳云,薄一波、馬寅初任副主任。
前文提到的楊波,當時被分配到貿易處工作。
情勢急迫,中財委成立大會一開完,陳云就動身趕往上海。
上海之行的行政隨員名叫劉為。老人生前在一篇回憶文章中提到,他一接到通知,趕緊跑到北京飯店東樓的鐵道部聯系火車,又從銀行取了一皮箱新的人民幣準備上海會議使用。
出發的具體日子老人記不大清了,只記得那時鐵路損毀嚴重,京滬之間也沒有直通車,載著陳云等人的兩節車廂,多次更換車頭,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也記不清走了幾天才到了上海郊區。
那個時候,東海一帶的島嶼還控制在國民黨軍隊手中。上海、南京及長江口沿岸,經常有國民黨的飛機前來轟炸和騷擾。車行至上海郊區的昆山車站附近,劉為突然聽到一聲巨響,車頭的蒸汽直往外冒,火車立馬來了個急剎車。車里的人馬上意識到,遇上空襲了,大家趕緊擁著陳云等人下了車。陳云很鎮定,就倚車廂坐著,沒有跑遠。
事后察看才知道,國民黨飛機上的機槍射中了火車頭的蒸汽鍋爐——幸虧敵機并不知道車上坐的是什么人。
到達上海后,陳云等人住進了蘇州河畔的百老匯大廈(即現在的上海大廈)。當時的百老匯大廈和附近的高層建筑屋頂上都架著高射機槍,這一點給劉為留下的印象最為深刻。
機槍是專門用來對付國民黨飛機的,這些飛機幾乎天天到上海市區上空尋釁滋事。地面上也不太平,上海灘潛伏著大量國民黨特務,他們躲在暗處打黑槍、搞破壞,困獸猶斗。
人禍更兼天災。陳云剛到上海,就趕上了30年未遇的臺風。黃浦江水倒灌,市區受淹。人們要手挽著手才敢過馬路,南京路鬧市區水深及腰,足以行舟,就連市府大廈里的積水都沒了膝蓋。
困難各種各樣,但聚首上海的各區財經干部們卻沒放在眼里。
7月27日,上海財經會議如期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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