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上陣
聯合國定于11月15日舉行歡迎大會并且讓中國代表團致辭,那是中國代表團第一次進入聯合國大樓,當時美國報刊猜測說,中國代表團大概會“手拿紅寶書,身穿毛制服,列隊進入聯合國”。周南說:“中山裝是穿了,可是沒有排隊,也沒有拿紅寶書。”
代表團的發言稿早在國內就準備好了,最后是由毛澤東定稿的,過家鼎他們帶去了300份翻譯稿,結果還是不夠,一下子被搶空了。搶著上臺發言的國家太多了,打破了會議當天的既定程序,過家鼎說,匈牙利代表還用了中文發言。連當時投反對票的美國也以東道國的身份,發表了歡迎致辭。
吳建民記得,老布什在發言中很坦率地說:“你們來我是反對的,但是你們來了,我表示歡迎。”后來,喬冠華召開招待會,既邀請了在表決中支持我們的國家,也邀請了一些態度不明朗的國家,同時還邀請了美國。老布什說:“你們想得很周到,邀請我參加這個招待會。”徐熹說,那時候中美開始接觸,雙方來往意愿都很強烈,他去發請帖的時候,本來沒有打算給美國的,“可是那時候,兩國的一舉一動,雙方都很在意。我在大廳里發請帖,美國代表團就主動湊上來問你們在干什么,并表示希望參加”。
喬冠華當日的表現給大家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獨特的仰面大笑被稱為“喬的笑”,照片發表后,拍攝的記者后來還得了普利策獎。喬冠華的發言長達45分鐘,發言給過家鼎印象最深的,還是中國表示永遠不做超級大國的承諾,“雖然我已經翻譯過發言稿,甚至都可以背誦一些段落,可是聽到這里,還是非常興奮”。發言結束后,幾十個國家的代表上來和喬冠華握手,表示祝賀,吳妙發說,喬老爺的手都握紅了,大廳觀眾席上有許多華僑,大家都哭了起來。
吳妙發說,那幾天,走在聯合國的大廳里,經常被人攔住,要求他講講中國代表團的發言為什么那么精彩,“他們都很喜歡中國代表團用的成語,要求我講一些成語的意思,什么叫‘只許州官放火’、‘泥菩薩打碎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又是什么,許多國家的代表覺得中國代表團的發言言之有物”。
可是,剛到聯合國,還是會打亂仗,尤其是議事規程不熟悉,而聯合國的程序又非常重要,實質問題常常是通過程序反映出來的。周南說,當時還出了不少笑話,“出的第一個笑話是在一個委員會上,當時我們不參加所有的委員會,只參加重要的委員會,包括安理會、特別政治委員會、反殖委員會等”。大家開始意識到對程序不熟悉是個大問題,于是要求“從戰爭中學習戰爭”。
過家鼎的翻譯室首當其沖,過家鼎經常去借閱各種關于程序和議事規則的文件,“秘書處里,那些文件就裝滿了一間屋子”。先要挑選一些要緊的,然后翻譯成中文,給代表團所有成員學習,“學習后我們才知道,一些表決案還可以分段表決,我們開始的時候,因為不知道可以這樣,結果一個決議案中有一段不對我們就整體否決了”。
如何管理聯合國的中文翻譯也是問題,當時喬冠華和陳楚表示,以往的華人翻譯全部留用,“這些華人翻譯全部是在美國的華人,有的年紀大了,有的來自香港和臺灣地區,聽到留用他們都很高興,而且,我們的到來,使中文越來越重要了”。吳妙發還記得,喬冠華宣布完決定后,翻譯們熱烈鼓掌。
吳建民到聯合國不久,就開始參加了安理會、中東和南部非洲以及其他一些委員會。“遇到的最大問題,同時也是當務之急,就是大量學習聯合國和相關問題方面的知識。一方面利用聯合國的資源,大量閱讀資料,另一方面也經常向其他國家的外交官學習。中國是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在聯合國的地位和權力是非常大的,因此各國的外交官也都非常樂于向我們介紹各方面的情況。中國代表團的學習能力也受到了其他國家的認可和贊賞。”
學習了“聯合國議事規則”后,對吳建民幫助很大,“在聯合國,如果你對某些代表的發言有意見,是可以打斷他的,也可以和他進行答辯,但是答辯需要提前申請報名。這些規則和程序都需要熟悉”。熟悉后,才能不鬧笑話。
在聯合國期間,所有的重要表決都通過國內,吳妙發記得,那時候重要表決都要通過電報確定,實在著急的,則要通過美國和日本的海底電纜來通電話,那時候,國內往往已經是深夜。
吳建民說:“外交就是內政的延伸。剛去的時候,我們的外交姿態并不是非常開放。我記得有一次在一個場合,需要一一和各國外交官握手,輪到以色列代表時,考慮到當時兩國間的關系,我就感到很尷尬,不知道到底應不應該握。可是對方的手已經伸過來了,我不去握實在是太不禮貌。我和以色列代表握手以后,回來對喬冠華說:我和以色列代表握手了。他一笑答道:握就握了吧!”
當年的圣誕節,大家才漸漸放松下來,過家鼎還記得,足足一個月后,他才習慣旅館外面街頭喧鬧的汽車聲音,不再整天昏昏沉沉的頭腦不清醒。那時候,喬冠華等人已經回國了,他們看見街頭繁華的圣誕裝飾,覺得很新鮮,突然看見一個標語,大家哄笑起來。“距離我們旅館10米遠是家銀行的辦公室,圣誕節前兩天,他們掛出來一個標語,上面用英文寫著,‘向中國代表團致敬’,落款是‘美帝國主義的走狗’。他們肯定是覺得‘走狗’這個詞太有趣了。”
安全問題
周南說:“毛主席說的身在虎穴的感覺,很快就被我們感覺到了。”他指的就是當時的公務員王錫昌的死亡事件。當時紐約警方對中國代表團加以保護,派遣了雙倍的警察在羅斯福旅館值班,警察每班兩人,坐在他們宿舍門口的一個房間里,從不間斷,兩班交替時還打橋牌,過家鼎說:“我們失去了基本的隱私權,既不自由,也不方便。”
當時為了防止偷拍,房間的鏡子都用床布遮擋起來;為了防止竊聽,在旅館里從不開重要會議。喬冠華在的時候就發牢騷,說是可以“隨地拉屎”,指的是每個房間都有單獨的衛生間,但“無地放屁”,是說沒有放聲說話的機會。
警察只能管這一樓層,可是管不了大廳,也管不了街道。當時剛去就有人打條幅,叫喬冠華和黃華去投奔自由,看見中國代表團出來就沖上來喊口號。施燕華陪陳楚走在大廳里,看見有人沖上來,抓陳楚的胳膊,罵他是卑鄙的共產黨。
由于要提防出事,所以大家的活動自由進一步減少了,除了去聯合國開會,不許外出。春節前,為了讓守在旅館里的工作人員有消遣,特地借了些風光旅游電影來放映。施燕華還記得,當天放映員是平時的接待員王錫昌,雖然年輕,卻是老革命,從前在匈牙利使館工作過,性格很穩重,“可是他那天放電影的時候卻不斷出錯,片子總出問題,他還自言自語,怎么回事?我后來才覺得,那就是不祥之兆”。
第二天早上,王錫昌沒有起床,而且怎么叫也不開門,旅館服務員打開門,但是里面又用鐵鏈鎖上了,踹開后,才發現他已經死亡了。警察來檢查了情況,發現門窗都是緊閉的,也沒有暴力痕跡,于是趕緊送去進行尸體解剖。在解剖的幾個小時內,徐熹一直站在醫生旁邊,“我也忘記了是代表團要求還是自己主動,反正當時還是對謀害我們同事的人充滿了仇恨的”。
后來法醫檢測出來,王錫昌喝的茶葉中有濃縮尼古丁。施燕華聽說,這種藥品在美國是毒老鼠的,很容易就能在超級市場買到,看來殺他的人已經掌握了中國人的喝茶習慣,知道他們喜歡一天到晚喝一杯茶。但是,究竟是誰放的毒,卻沒有結果,迄今為止,這仍然是一起懸案。
國內把王錫昌評為烈士,并且讓他的遺體進了八寶山。施燕華說她從此養成了習慣,不用暖瓶,直接喝自來水。而且,即使泡茶,離開后回來也一定重新泡過。
國內一直很著急讓代表團成員買住所,出事后更著急了,周南說:“財政部好像特批了500萬美元,后來找到林肯中心對面的一家汽車旅館,整個買了下來。因為怕人家安裝竊聽器,所以搬走一家,我們就趕緊搬進去一家。”1972年2月,整個代表團住進了自己的新居,大家終于能吃到自己廚師做的中國菜了。
不過徐熹還記得,后來在裝修的時候,還是發現墻內安裝有不少竊聽器。“一拆墻就掉出來了,那時候竊聽器都很大。”
周南說,那時候為了防止泄露秘密,他從來不寫記錄,重要的事情都靠腦子記,從來不能靠筆。那時候嚴格規定很多,坐飛機去東南亞要經停香港機場,如果天氣不好,有時候要停在臺北或馬尼拉,當時他們規定,如果碰到這種情況,隨身攜帶的重要文件就要撕毀,沖進飛機上的馬桶。如果來不及沖,就得吞下去,周南沒碰到,但是一個同事就碰到了這種情況。
融入聯合國
從進入聯合國開始,到最后離任,周南整整在聯合國待了十年零一天。有人問他,待了那么多年,把美國玩遍了吧?可是周南立刻否認,聯合國工作無比繁忙,他是在后來任外交部部長助理陪吳學謙訪問美國的時候,才第一次到了美國的西海岸。聯合國的工作,周南熟悉得很快。吳建民說,他當時就覺得周南口才很好,反應敏捷,而吳妙發對周南和蘇聯駐聯合國代表互相挖苦諷刺也有深刻印象。
周南說,熟悉了程序,中國確實在聯合國起了很大作用。當時外交上執行“反對兩霸,尤其是蘇聯”的“一條線”戰略,積極加入不結盟運動和77國集團。蘇聯總是說“有三個超級大國”,黃華也總是反對說“不對,只有兩個”。后來一說到這個話題,大家就笑。中國去了之后,發展中國家氣勢盛多了。
黃華走了以后,陳楚當首席代表。他不懂外語,所以周南要經常代替他開會。在會上有時候發言很無聊,周南就在下面畫漫畫。
逐步熟悉了聯合國的程序,周南說才慢慢地不吃虧了。“當時一有事情就召開緊急安理會,有時候開到夜晚,會議主席說,可以去吃飯了,一個小時時間,我們想自己住得遠,就在那里等等算了,可是誰知道大家一散就是三四個小時,等到真正散會,往往已經是深夜了,餓得都吃不動了,吃了也不舒服,因為睡不著。后來摸到規律,我們也不把一個小時當回事了,也回駐地去吃飯了。”
參加聯合國后,中國的外交局面慢慢打開了,之前拉美多數國家沒有和中國建交,中國進入聯合國之后,這些國家紛紛同中國發展關系。周南記得,當時代表團的一項重要工作就是和一些國家發展關系,進入聯合國就是中國外交的分水嶺,“什么人都能常常見到,總理也好,外長也好,來往起來都不拘謹了”。他在那階段交了很多朋友,有什么事情,拿起電話就打,大家先交流意見,“在下面可以先說真話”。1972年,墨西哥就同中國建交了。
吳建民也經歷了中國慢慢融入聯合國的過程。“最初,中國重返聯合國對聯合國的活動只是局部參加。我們參加聯合國大會、安理會和24國委員會(非殖民化委員會),而經濟社會理事會和當時的托管理事會我們并沒有參加。根據我們當時的外交觀念,我們認為托管理事會是干涉他國內政的。出于同樣原因,我們當時凡是涉及維和的行動都不參加,維和行動的經費是要從會員國的會費里繳納的,因為我們不認同這種行動后來聯合國只好出臺了一個新的方案,允許了這樣一個例外,在維和行動中,不需要中國出錢。”
吳建民說,“改革開放同樣也是中國外交的轉折,它帶來了外交政策上的調整。以前我們的政策是求生存,改革開放以后變成了求發展。要發展就需要和世界各國搞好關系,這就使得中國的外交更開放。到80年代末,中國開始參加聯合國的維和行動,而如今,中國已經是安理會常任理事國中派出維和部隊人數最多的國家。中國在國際事務中參與得越廣泛,所發揮的影響也就越大”。
周南和吳建民的共同感慨是,聯合國是真正培養外交官的舞臺,“這里是多邊外交的天下,你永遠可以接觸到不同的看法,最復雜的局勢”。周南舉例,有次聯合國討論非洲國家的提案,反對南非種族主義,美國反對,英國也跟著反對,他和英國的駐聯合國代表瑞徹漢德很熟悉,“很胖的一個人,一頓飯能吃三塊牛排,我就問他,閣下啊,美國人否決我們都理解,他要搞霸權主義,你們怎么也跟在后面呢?他說,你不知道,我們在南非的投資很大啊,我們怎么能反對自己的利益呢?我說,你這次是講真話了”。下來后,周南就和代表團的同事們說:“他們的人權、民主,就是為達到政治目的的手段。”到現在,周南都覺得,要是年輕外交官能去聯合國鍛煉,“比在一個國家慢慢成長要快得多”。(摘自《我的情報與外交生涯》,中共黨史出版社出版)(/中國共產黨新聞網轉自《青年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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