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兒童文學60年的發(fā)展思潮、藝術成就與詩學內涵
1949年至2009年間的六十年中國兒童文學是與中國社會文化、中國當代文學同步發(fā)展演進的,同時又有其自身的獨特性與藝術規(guī)律。六十年兒童文學在不斷探索中積聚了十分豐富的內涵與十分寶貴的經(jīng)驗,無論是作家原創(chuàng)與理論研究等方面都取得了令世人矚目的成就。
一
兒童文學與成人文學的根本區(qū)別是:成人文學是成年人之間的文學活動與精神對話,而“兒童文學是大人寫給小孩看的文學”,即兒童文學的創(chuàng)作、傳播(包括編輯出版、批評研究、推廣應用等)主體是成年人,而其接受、消費主體是處于啟蒙、成長年齡階段的少年兒童。兒童文學從根子上說是由成年人主宰、生產(chǎn)、指導的文學,從根本上說是體現(xiàn)成年人目的、目標、意志與理念的文學,因而這種文學與成年人如何理解、對待兒童的觀念與行動也即“兒童觀”緊密相關。有什么樣的兒童觀,就有什么樣的兒童地位、權利、生存狀況,也就有什么樣的兒童文學的價值取向、文化選擇、審美追求與藝術章法。在一切兒童文學現(xiàn)象背后,有一雙無形的手在掌控、規(guī)范著兒童文學,這就是成人社會的“兒童觀”。進入二十世紀以來,中國人的兒童觀呈現(xiàn)出傳統(tǒng)社會視兒童為“縮小的成人”——五四新文化時期的“救救孩子”“兒童本位”——共和國成立后的“紅色兒童”“革命接班人”——新時期的“兒童權利”“兒童生存、保護和發(fā)展”等既在某一時期某種兒童觀占有主導地位而又相互滲透、交織的狀態(tài)。六十年兒童文學的發(fā)展思潮與理論觀念的演變、更新,正是圍繞著“兒童觀”這一核心問題而展開的,同時在歷時性的軸線上經(jīng)歷了三方面的挑戰(zhàn)。
首先是成人中心主義的挑戰(zhàn)。共和國建國伊始的“十七年”(1949——1966),由于方方面面對兒童和兒童文學的重視,當代兒童文學曾迎來了第一個“黃金時期”(五十年代)。年輕的共和國為兒童文學的發(fā)展提供了良好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創(chuàng)作基調青春、樂觀、清新、向上。張?zhí)煲硖岢龅膬和膶W要對兒童“有益”和“有味”的兩個標準,陳伯吹提出的兒童文學作家要用兒童的眼睛看、耳朵聽、心靈體會的著名的“童心說”,代表了這一時期兒童文學的主體觀念與審美走向。
但從五十年代后期至六十年代,隨著當代文學政治掛帥、“中心任務配合論”尤其是“階級斗爭工具論”等思潮的急劇膨脹與干擾,兒童文學被迫突出成人中心主義,向成人文學的“中心任務”、“階級斗爭”的范式不斷靠攏,消解以至鏟平為兒童服務的根本藝術屬性,造成如同茅盾在六十年代初所批評的那種“政治掛了帥,藝術脫了班,故事公式化,人物概念化,語言干巴巴”的尷尬局面。“兒童文學是教育兒童的文學”,正是當時工具論文學觀在兒童文學理論的突出反映。這一尷尬局面的徹底化解一直要等到改革開放的新時期。“以兒童為主體”,這是改革開放三十年兒童文學觀念的根本轉變。將兒童文學從以成人意志、成人功利目的論為中心轉移到以兒童為中心,貼近兒童,走向兒童,這是一個革命性的變革。正是在“兒童本位”的旗幟下,后三十年兒童文學才能出現(xiàn)“兒童文學作家是未來民族性格的塑造者”、“兒童文學要為兒童打下良好的人性基礎”、“兒童文學的三個層次”、“兒童文學是快樂文學”、“兒童文學的童年情結”、“兒童文學的兒童視角”、“兒童文學的成長主題”、“兒童文學的閱讀推廣”等等一系列執(zhí)著兒童文學自身本體精神的學術話語與基本觀念的探討和建設。從整體上說,改革開放以來后三十年兒童文學經(jīng)歷了回歸文學——回歸兒童——回歸(作家創(chuàng)作)藝術個性的三個階段,但其核心則是回歸兒童,讓文學真正走向兒童并參與少兒精神生命世界的建設。
進入世紀之交尤其是新世紀以后,中國兒童文學面對的是全球化時代市場經(jīng)濟、網(wǎng)絡時代傳媒多元的雙重挑戰(zhàn)。這一挑戰(zhàn)至今依然檢驗和考驗著兒童文學的現(xiàn)實姿態(tài)與未來走向。關于兒童文學的文學性與發(fā)行量的討論,關于兒童文學的典型化與類型化創(chuàng)作應面對不同年齡層次兒童的觀念,關于兒童文學閱讀推廣中的經(jīng)典閱讀、分級閱讀、親子閱讀、班級閱讀的策略,關于兒童文學利用語文教學改革多渠道(課程資源、課外閱讀、校園文化建設)進入校園的舉措,關于兒童文學對接兒童影視、動漫、圖畫書、網(wǎng)絡文學等多媒體形式的探討,以及知名作家配合出版社紛紛走向孩子們中間簽名售書、演講兒童文學等方式,正是兒童文學應對市場經(jīng)濟、傳媒多元的雙重沖擊和挑戰(zhàn)所采取的積極策略與冷靜思路。在今天市場經(jīng)濟、傳媒多元的環(huán)境下,兒童文學工作者需要承擔起比以往任何時候更為復雜、更為艱巨的真正對兒童負責、對民族和人類下一代負責的文化擔當和美學責任,需要更為清醒地把握和堅守先進的科學的符合時代潮流的“兒童觀”。
二
六十年兒童文學的突出成就體現(xiàn)在作家原創(chuàng)的大面積豐收和出版?zhèn)鞑サ某绞桨l(fā)展上。
作家隊伍建設是發(fā)展文學事業(yè)的重中之重,沒有作家原創(chuàng)就沒有文學系統(tǒng)工程的一切。六十年間,中國兒童文學曾在長時期內擁有過“五代同堂”的鼎盛局面:第一代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前后文學啟蒙的一代,代表人物有葉圣陶、冰心、茅盾、鄭振鐸等,第一代主要是開創(chuàng)之功、奠基之功,而且一開局就是大手筆。第二代是三四十年代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革命和救亡的一代,代表人物有張?zhí)煲怼㈥惒怠牢木①R宜、金近等,他們用文學直接切入現(xiàn)代中國的社會形態(tài)和革命救亡等時代命題。第三代是共和國“十七年”運動語境中的一代,代表人物有任大霖、任大星、葛翠琳、洪汛濤、魯兵、任溶溶、柯巖以及孫幼軍、金波等,他們創(chuàng)造了當代中國兒童文學原創(chuàng)生產(chǎn)的第一個黃金時期,同時在文學配合“中心”、“運動”的復雜背景下進行著痛苦的探索與民族化追求。第四代是經(jīng)歷過“文革”“上山下鄉(xiāng)”終于迎來改革開放的一代,代表人物有曹文軒、秦文君、張之路、沈石溪、班馬、黃蓓佳、董宏猷、葛冰、周銳、冰波、常新港、鄭春華等,他們的特殊人生經(jīng)歷鑄就了他們對兒童文學的文化擔當與美學品格的執(zhí)著堅守,努力地踐行用文學塑造未來民族性格,打造少年兒童良好的人性基礎。第五代作家大致是在上個世紀90年代逐漸成名,如今正在成為中國兒童文學最具創(chuàng)造力、影響力與號召力的群體,代表人物有楊紅櫻、湯素蘭、彭學軍、薛濤、殷健靈、張潔等。今天,更為年輕的“80后”、“90后”中的一部分文學新秀也在積極加盟兒童文學,這是十分使人欣慰的現(xiàn)象。
六十年兒童文學作家原創(chuàng)從總體上說是在不斷開拓進取,擴大藝術版圖,無論是兒童文學的題材、內容、創(chuàng)作手法、文體等,都出現(xiàn)了很大的變化。五六十年代的兒童文學小說、詩歌創(chuàng)作大致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革命歷史題材,二是少先隊校園內外生活題材。加強革命傳統(tǒng)教育,表現(xiàn)英雄主義、集體主義、理想主義、愛國主義,是這一時期創(chuàng)作的主脈。進入改革開放的后三十年,兒童文學的創(chuàng)作思想顯得十分活躍,兒童文學作家的主體意識也逐漸由覺醒走向強調,每個人都在尋找“自己的美學”,探索適于自己個性的創(chuàng)作方法。一個多元文化背景下的多元共榮的兒童文學新格局就此形成,進入新世紀顯得更為生動而清晰。于是這就有了:曹文軒堅守古典、追求永恒的《草房子》,秦文君貼近現(xiàn)實、感動當下的《男生賈里》,張之路集校園、成長于一體的《第三軍團》,董宏猷跨文體寫作的《一百個中國孩子的夢》,沈石溪全新的動物小說《狼王夢》,楊紅櫻、鄭春華獨創(chuàng)品牌的《淘氣包馬小跳》《大頭兒子和小頭爸爸》,孫云曉的報告文學《十六歲的思索》,高洪波、金波、樊發(fā)稼、王宜振、徐魯?shù)葥肀妗ⅹ殑?chuàng)詩藝的兒童詩《我喜歡你,狐貍》、《我們去看海》、《小娃娃的歌》、《笛王的故事》、《我們這個年紀的夢》……才有了金波的詩體童話、鄭淵潔的熱鬧型童話、周銳的哲思型童話、冰波的抒情型童話、張秋生的小巴掌童話,以及成長小說、動物小說、雙媒互動小說……才能出現(xiàn)旗號林立、新潮迭出的創(chuàng)作景象,高舉起大幻想文學、幽默兒童文學、大自然探險文學、少年環(huán)境文學、生命狀態(tài)文學、自畫青春文學等一面面創(chuàng)新旗幟。
多元共榮的兒童文學新格局,需要我們的作家踐行多種藝術創(chuàng)作手法,多樣文學門類的審美創(chuàng)造,為小讀者們提供豐富的而不是單一的藝術作品。新世紀兒童文學在這方面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了積極的作為。這具體體現(xiàn)在:追求深度閱讀體驗的精品性兒童文學與注重當下閱讀效應的類型性兒童文學,直面現(xiàn)實、書寫少年嚴峻生存狀態(tài)的現(xiàn)實性兒童文學與張揚幻想、重在幻想世界建構的幻想性兒童文學,交相輝映,互補共榮,出現(xiàn)了一批有影響的作品,為新世紀原創(chuàng)兒童文學注入了一股深刻、飛翔、靈動的多樣元素。
五六十年代,我國只有北京的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上海的少年兒童出版社兩家專業(yè)少兒社,出版品種甚為有限。今天我們不但有34家專業(yè)少兒讀物出版社(這是兒童文學的出版主力軍),同時國內570多家出版社中有520多家也爭相出版少兒讀物,還有民營企業(yè)公司的加盟。我國少兒圖書的年出版品種已由過去的200多種發(fā)展到每年一萬多種,年總印數(shù)由3000萬冊發(fā)展到6億多冊,優(yōu)秀圖書的重版率達到50%以上。2006——2007年,我們還出版了囊括百年精粹的《百年百部中國兒童文學經(jīng)典書系》,2008年出版了《改革開放30年中國兒童文學金品30部》,今年又出版了檢閱新中國六十年兒童文學成就的《中國兒童文學60周年典藏》、《共和國兒童文學金獎文庫》等,這是何等使人鼓舞的業(yè)績!尤其需要指出的是,兒童文學與兒童讀物的傳播形式,除了傳統(tǒng)的紙質媒體,現(xiàn)在更有網(wǎng)絡、音響、影視等多種途徑。全方位、多層次、大面積的傳播形式與途徑,極大地促進并確保了兒童文學的發(fā)展,使億萬小讀者真正享受到閱讀的自由與快樂。
三
兒童文學是文學大系統(tǒng)中的一部分,因而兒童文學的理論觀念與整個文學理論的基本問題具有一致性,諸如文學的性質、特征,文學與世界、文學與作家、文學與作品、文學與讀者的關系問題等。六十年兒童文學的發(fā)展思潮、審美理想、藝術追求與理論批評體系,既與六十年整個文學具有同一性,同時又有其特殊性。畢竟兒童文學是一種基于童心的寫作,兒童文學在自身的美學精神、價值承諾、文體秩序、藝術章法乃至語言運用等方面,必須滿足于“為兒童”并為兒童所接受的需求。兒童文學生產(chǎn)者與消費者是兩代人的“悖論”與“代溝”關系,構成了兒童文學最基本的特征,兒童文學的一切問題均由此而生。兒童文學與生俱來存在著一個“兩代人”之間互相了解、尊重、溝通和認同的問題,這既要求兒童文學作家建立正確的、科學的、符合時代潮流的“兒童觀”;同時,還需要作家熟悉和把握兒童的一切特征,包括兒童的年齡特征、思維特征、社會化特征與時代特征,真正熟悉、理解“兒童世界”,樹立正確的、全心全意為兒童服務的“兒童文學觀”。六十年兒童文學正是在同一性與特殊性、時代性與兒童性的交互規(guī)范、影響下不斷探索前進,并由此形成了六十年兒童文學以現(xiàn)實主義為主的文學思潮;進入新世紀,呈現(xiàn)出多元共生、百鳥和鳴的景象。
兒童文學是一種重在表現(xiàn)少年兒童生活世界及其精神生命成長的文學,優(yōu)秀的兒童文學作品將影響人的一生,因而這種文學具有明確的社會責任意識與美學使命。兒童文學總是把導人向上、引人向善、養(yǎng)成兒童本性上的美質、夯實人之為人的人性基礎寫在自己的文學旗幟上,這實際上體現(xiàn)了人類對未來一代的人性規(guī)范與文化期待,也是兒童文學價值功能特殊性的體現(xiàn)。
兒童文學關系到民族下一代精神生命的健康成長與良好人性基礎的養(yǎng)成,是文學建設的“希望工程”、“陽光工程”、“鑄魂工程”,需要全社會的關心和投入。
在全球不同文明、不同文化、不同文學、不同兒童文學的格局中,中國人創(chuàng)造的文明/文化/文學/兒童文學具有獨特而重要的價值。這里面,中國作家創(chuàng)造的兒童文學,已經(jīng)成為滋潤、哺育數(shù)以億計的少年兒童“精神成人”的食糧。今日中國已經(jīng)成為世界兒童文學大國,并正在向強國邁進。兒童閱讀是一項意義深遠的文化工程,兒童閱讀的重要之義是“親近母語”,親近我們民族自己的文化與文學。如何將六十年中國兒童文學的精品佳作,有力而有效地推廣到廣大少年兒童中去,如何做好全社會的圖書閱讀,這已成為新世紀兒童文學的重要任務與發(fā)展走向。
以上內容無疑是兒童文學理論研究的基本問題,同樣也成為六十年中國兒童文學理論批評、學科建設的重要內容。本書正是從理論層面全面探討六十年中國兒童文學而立項的。本書編委會由束沛德、金波、樊發(fā)稼、張之路、王泉根、高洪波、曹文軒組成,高洪波擔任編委會主任,王泉根為主編。
《中國兒童文學60年(1949——2009)》(全書300萬字),立足于“史論”的建構,忠實于“史實”的精神,落實于“史料”的細節(jié),力圖多角度、多層面、全方位地回顧、梳理、探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六十年來兒童文學的發(fā)展思潮、理論觀念、作家作品批評、文體建設以及兒童文學與出版?zhèn)鞑ァ⑴c高校教學、與閱讀推廣、與對外交流、與地域文化等諸領域的關系問題。經(jīng)編委會研究,全書分為兩個大類、八個板塊:第一大類是理論文章,由第一輯至第五輯五個板塊組成,除個別文章是本書特約撰寫的以外,全是己經(jīng)公開發(fā)表過的文章,很多文章在發(fā)表當時就己產(chǎn)生過影響;第二大類是文獻資料,由第六輯至第八輯三個板塊組成,包括六十年兒童文學歷史進程、圖書書目、大獎篇目等。這八個板塊是:一、六十年兒童文學發(fā)展思潮;二、六十年兒童文學理論觀念;三、六十年兒童文學作家原創(chuàng);四、六十年兒童文學文體建設;五、六十年兒童文學系統(tǒng)工程;六、六十年兒童文學歷史進程;七、六十年兒童文學圖書輯目;八、六十年兒童文學國家大獎。
本書的立項出版,對于回顧、總結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六十年來兒童文學的發(fā)展歷程與巨大成就,對于激勵、促進新世紀兒童文學的進一步繁榮發(fā)展,無疑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與學術價值;同時對于豐富中國文學理論研究成果,加大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新的學術生長點,開展中外文學交流研究等,也具有積極的學術意義與價值。我們堅信,承續(xù)著百年現(xiàn)代中國兒童文學血脈、六十年共和國兒童文學傳統(tǒng),尤其是改革開放三十年兒童文學精神的新世紀兒童文學及其理論研究,必將在二十一世紀取得更大的成就,為滋養(yǎng)、引領未來一代精神生命的健康成長作出更大的貢獻!
王泉根
(本文系《中國兒童文學60年(1949——2009)》序言,本報發(fā)表時有刪節(jié)。該書由湖北少年兒童出版社2009年9月出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