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小時候我和寨上其她姐妹一起上山找野菜、摘野果,一起到山上放羊放牛,也和父母一起下地干活。”
“再長大些,我每天早晨5點就起床,炒點飯當早飯,再裝上一飯盒放進書包,天沒亮就和寨上的孩子一起去學校,經過幾個小時的山路,到學校時正好是上課時間。”
“初中快畢業時,我身邊的女同學越來越少。開春的跳坡節上,唱歌對上了,女孩便到男孩家的偏房去住,男孩把牛牽到女孩的家里,她就是人家的媳婦了,不會再念書了。”
當城里的孩子為中考能不能上名校而煩惱時,一些邊遠山區的少數民族貧困女童,卻要面對結婚生子或是外出打工的選擇。小小年紀,便不得不離開心愛的課堂,一遍遍重復著母親的命運。
近日,記者赴廣西壯族自治區百色市隆林各族自治縣調查時發現,當地仍有一些少數民族村寨連一個女大學生,甚至女高中生都沒出過。這些年輕女孩渴望通過知識改變命運的夢想,為何難以實現呢?
年級越高,讀書的女童越少
桃花是隆林各族自治縣德峨鄉德峨中學初三女子班的學生,她就讀的班上全是當地少數民族的貧困女童。幾年前,國家還沒有全面實行義務教育免費政策時,這所鄉中開辦了兩個少數民族女子班,不但免收學生的學雜費,還定期向她們發放生活補助。
這些鼓勵政策的出臺,對提高少數民族貧困地區女童的入學率起到了顯著作用。德峨中學校長黃仕峰介紹說,學校在開辦女子班之前,女生人數很少,不到全校學生的20%。女子班開辦后,現在學校女生人數達178人,占學生總數的31.6%。
“初一時,班上總共有53人,現在剩下44人。”德峨中學初二女子班的班主任黃雅琴說,盡管有了好的政策,但隨著年齡增長,班上的學生流失得也越來越多。這些中途輟學的女童大多聽從父母的安排,有的嫁人生子,有的外出打工,貼補家用。
經過一番跋涉,記者隨桃花來到她位于半山腰的家。除了一面磚墻,她家中的其他墻壁都是用竹條、粘土和木板拼成。昏暗的屋內,看不到幾件家具,只有星星點點的光束從墻壁上的窟窿眼透進來。“讀小學時,每餐都是吃青菜,沒有米吃,后來爸爸出去打工,掙了些錢,家里才吃上米飯。”桃花說的米飯,實際上是摻了很多碎玉米的“苞米飯”。當地因為土地貧瘠,她家地里主要的糧食作物是玉米和南瓜。
桃花家共有姊妹3人,家庭經濟如此貧困的條件下,要讓3個孩子都念書,自然要頂著不小的壓力。桃花的姐姐玉琴,初二沒念完,便輟學外出打工賺錢。記者見到熊玉琴時,18歲的她剛剛成為一名孩子的母親。她說,“兩個妹妹讀書都要錢,連早餐都吃不上,每天餓著肚子上學,我就不讀了。”
當地的少數民族村寨中,像桃花家這樣貧困的多子女家庭還有很多。前不久,南寧市苗圃行動華光女子高中課題組對南寧、柳州、融水三地5所中學的861名在校女生進行了一項問卷調查。這些受訪女生分別來自廣西的62個縣,其中有26個是國家級、自治區級貧困縣和3個國家級少數民族貧困鄉,分屬9個不同的民族。其中由3個以上子女組成的農民家庭高達50.63%。
“多子多育帶來其家庭經濟捉襟見肘,是導致年級越高,讀書的女童越少的重要原因。”此次調查的課題組組長劉光華說。
男孩讀書,女孩喂豬
走在德峨鄉的大街上,能看到墻上計生局刷著醒目的標語,“生男生女一樣好,女兒也是傳后人。”
事實上,在當地不少人的心目中,傳統的觀念依然根深蒂固——因為家業田產傳男不傳女,所以大部分村民認為女孩讀書無用,應該早點嫁人生娃。
“很奇怪的是,我到隆盛聽的是瑤歌,我到隆林聽的是苗歌,我到環江聽到的是毛南歌。歌詞居然唱的都是同一個內容,就是男孩讀書,女孩喂豬,如果讓女孩讀書,不如家里養一頭老母豬。老母豬下仔,還能拿去賣,老母豬長大了,還能吃肉。女孩讀書干什么啊,遲早要嫁人。”在多個少數民族地區進行過調研的劉光華嘆息道,“一些少數民族的村寨,越是保留著古樸厚重的文化,女孩子的發展空間就越窄小。”
廣西河池市南丹縣里湖瑤族鄉的覃世佳,受苗圃行動資助,現在南寧讀高二。她說,白褲瑤是鄉里的主要民族,按當地風俗,如果一個瑤族姑娘已滿十八歲仍未嫁人,那以后就難嫁出去了。因為,這樣的姑娘在異性眼中已是明顯“脫妝殘”——老了!“那么早就嫁人了,可想而知,她們受教育的機會,渴望通過知識看世界的夢,在這世俗的踐踏下全部支離破碎了!”覃世佳告訴記者,家鄉有不少同齡人,現在已是幾個孩子的媽媽。
德峨中學初三女子班班主任李連聲表示,在家里有哥哥弟弟的時候,教育資源的分配一定是先男后女,哪怕現在政府把9年義務教育的重擔扛起來,很多少數民族的女孩還是不會念完初中。“我們多次到學生家里做工作,讓輟學的女孩返校,但家長都把我們拒之門外。”
分數成為她們邁不過的坎
“現在,已經有很多人上我家提親了。”桃花說,如果不是父親堅持,她現在也許早已不能留在課堂。桃花的母親生的3胎都是女孩,由于家中無子,寨子里很多親戚都看不起她家。“我要讀書爭氣,為我媽媽爭氣,讓她能在村子里抬得起頭。”桃花談起家里這些年來受到的欺辱,眼里噙滿了淚水。
盡管桃花渴望通過讀書改變命運,但對于成績中等的她,讀高中乃至讀大學都是希望渺茫的事。記者在桃花班上的成績表上看到,除了前幾名的學生,其他的人能做到各科及格的都少。德峨中學校長黃仕峰說,去年全校參加中考的15名學生中,只有5名女生。
“班上很多女孩子其實學習很努力,但就是學不懂,如果要用分數線做標準的話,就會把這些孩子卡在高中之外。”李連聲說,現在她帶的初三女子班上的46名女生,有三分之二的人愿意考高中,還有三分之一的人由于學習成績太差,自己也產生了厭學情緒。
記者在調查中了解到,導致這些女孩學習成績不好的原因,有很多方面。不少女童因為家庭貧困,長期營養不良,影響了智力發育。去年9月起,國家補助學生每人每天3元的中、晚餐伙食費,但很多孩子每天仍然吃不上早餐,常常上午上到三四節課就餓得頂不住,很難集中精力聽講。此外,這些孩子回家后一般都要幫家里做很多繁重的家務,有時干完活回去,“都累得不想看書了”。
德峨中學的老師告訴記者,這所鄉中已經幾年沒有進新的年輕教師了。初二學生女子班的楊麗杰說,現在學校都沒有開音樂課,因為去年大家很喜歡的一位青年音樂老師自己找關系調到縣里去了。盡管民族地區鄉中的老師的月工資已達2000多元,仍然留不住年輕人。面對一輪輪的新課改,長期難以更新的教師隊伍,也很難保證教學質量。
在這樣的情況下,這些女孩子的成績如果達不到分數線,就只能讀自費的高中,高昂的學費和生活費,成了她們很難邁過去的一道坎。
第一個的意義
“不管她們成績怎么樣,我都收。”2000年,劉光華注意到這些少數民族女童的教育現狀后,在慈善機構的資助下,創辦了一所公益性女子高中,面向廣西地區的少數民族貧困女童招生。
劉光華的課題組在2006年所作的調查顯示,有高達60.9%少數民族村寨尚未出過女大學生。她認為,政府應該對那些從來沒有高中生、沒有出過女大學生的少數民族村寨的貧困女童,給予政策傾斜和善款扶持,給這些孩子更多的機會和出路。
在和劉光華交流的過程中,她最驕傲的事是她創辦的這所女高,8年來,培育出了76名畢業生成為當地少數民族村寨歷史以來、建國以后的第一個女大學生。
“我格外看重這第一個的意義!”劉光華說,“這個第一就是要把雞蛋戳破了,豎起來,讓當地老百姓看到,女孩讀書也可以出人頭地。她們展翅高飛以后,讓更多的人看到希望,懂得女孩子完全可以通過知識來改變命運。”
廣西龍勝各族自治縣的少數民族女生粟維平,是華光女高招收的第一屆學生。2003年,她考上了廣西藝術學院,成為了當地村寨的第一名女大學生。以前,她所在村寨的女孩都是不能上桌,跟男人一起吃飯的。
念大學時,粟維平有一次假期返鄉后,以自己的熱情和經歷,陪著村長挨家挨戶游說村民,湊錢出工修通村子和外界聯系的道路。粟維平所在的村莊只有十二戶,在她的推動下卻籌到了近十萬元人民幣修路費。路修好了,以前要走6個小時的山路,現在開車只要半個小時就能進去。山里的土特產能賣到外面去了,鄉長非常感動。粟維平這個女娃兒也破天荒的第一次被鄉長請上桌吃飯了。
從華光女高畢業的瑤鄉姑娘莫少蘭,現在北京中華女子學院計算機系就讀。回顧當年的求學經歷,她認為對于少數民族貧困女童來說,不應該僅用分數把她們的夢想給粉碎,應該給予她們更多的機會,在她們求學的路上拉她們一把,這對一個家庭乃至一個村寨都會產生很大的影響。
“女高2008年秋季學期招生403人,這在全廣西的少數民族貧困女生中只占微小的比例。”劉光華說,“我希望教育主管部門不要強硬地以‘分數線’把這些孩子擋在高中的門外,而是通過劃定人數指標保證她們入學。不要讓少數民族貧困女童一再重復‘早婚早育,女童就學少—母親文化素質差—貧困愚昧—多胎生育—女童就學更難’的怪圈。”本報記者 謝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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