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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東:利益與實力
從拉薩往南,沿著拉薩河,過了雅魯藏布江,隨岡底斯山而起伏,又翻越喜馬拉雅山,才到達中印邊境的小城亞東。這一趟,藉著越野車和柏油路,本刊記者花了一整個白天。
1950年12月19日深夜,十四世達賴和他的家人、下屬高官、隨員,共計至少兩百人,從布達拉宮地窖取走幾十柜金銀財寶,由鄉間小道悄悄出走,同樣循前面那條路,到次年1月2日方抵達亞東。
對于此番出逃意圖,他后來毫不掩飾:“如果情況惡化,我可以輕易穿越邊境,出亡到印度。”在此之前,他在拉薩還和其高官們做了兩手準備,一面指示阿沛在昌都與解放軍繼續談判,一面派員往國外“求援”。
這一手法,秉持的是他的前世、十三世達賴的政治遺產——騎墻和投機主義:為了維護政教合一的底線和統治集團的利益,其立場是可以隨時變化的。
1904年,英國將領榮赫鵬率軍取道亞東侵藏,十三世達賴組織抵抗失敗,逃至外蒙向俄國求助。1910年,當清廷以革新之勢整頓西藏事務并派軍入藏時,他則逃至印度,投奔造成他上一次流亡的敵人英國。連榮赫鵬都驚嘆:“世事之翻云覆雨,變化不測,寧有甚于此者?”(漢譯)
正是十三世達賴的第二次外逃,改寫了數百年來西藏上層社會服從中央政府的政治軌跡,“藏獨”問題延續至今。
對十三世達賴和他的后世而言,搖擺于大國之間,也有某種意義上的“不得已”之處。他們可以無視布達拉宮內供奉了三百年的“當今皇帝萬歲萬萬歲”牌位,可以不顧現代社會越來越明確的主權原則,但不得不正視自身的實力。
在保守的政教合一統治和惡劣的生產生活環境下,極少數人的消費和消遣可以向西方看齊,絕大多數人卻還在進行著原始的農耕與游牧。這塊一百多萬平方公里的廣袤大地上,數百年里僅僅維持一百萬左右的人口數。
舊西藏的晚期,曾出現過一些改革圖強的火花,但都在剛冒頭時被撲滅。如從1913年開始,吃過多次敗仗的十三世達賴推出擴軍強兵計劃,增稅等措施威脅到了寺院集團的財源利益,他們也不愿看到接受較多現代新思想的青年軍官的崛起。最大的喇嘛——達賴最終自行了斷這一改革。
在五世達賴手中完備起來的政教合一制度,十四世達賴后來也表示,它在20世紀已是毫無希望地不合時宜。
然而,達賴自己就是這一制度的最大既得利益者。當年15歲的丹增嘉措,更不會想到如何才合乎時宜。據亞東的老人們回憶,達賴的隊伍到來時,衛兵們很霸道,不許老百姓圍觀。當地的牲畜也被驅趕走,草場專供達賴的馬幫。
看到亞東的美景,少年達賴私下里還有一種“極度的興奮感”。
亞東素有“西藏小江南”之譽,其實可能更像巫山、奉節那樣的重慶小山城,高山狹谷,山清水秀,恰好川渝菜飯館也特別多。不過天氣更為多變,本刊記者到達的那個晚上,蒙蒙細雨尚未完全收停,抬頭一看,竟有滿天星星。
上海援藏而來的縣委書記紀曉鵬說,亞東是多種氣候、環境的融合地,催生了農、牧、林、溫泉等特色產業,他準備在這里大干一場,可惜口岸未完全開放。
對1951年的十四世達賴來說,亞東關是暢通無阻的,但他沒有翻過去。他在亞東的東噶寺里等待各路回音,結果只有一個達成使命,在他看來這是個“壞消息”:阿沛等人與中央政府談判成功,于5月23日簽訂《中央人民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關于和平解放西藏辦法的協議》(簡稱十七條協議),而印度、美國當時都不愿過多干涉,連英國也拒絕了他。他感到“難以置信”,因為“英國人與西藏人夙來交好”,“英國人恭而有禮、具有正義感與幽默感”。
他似乎忘了,他所在的這個小城,他一路而過的江孜宗山城堡、乃寧寺,都有著交惡、流血、受辱的印記。
回去還是流亡?達賴的內心和他的眾多屬下,都分裂成兩面。搖擺不定之時,7月16日,中央政府代表張經武帶著毛澤東的親筆信和十七條協議副本及附件,趕赴東噶寺,用行動和誠意打消了他的部分疑慮。5天后,達賴啟程返往拉薩。
羅布林卡:妥協與崩潰
達賴和張經武的第二次正式會面,是在羅布林卡。1951年9月28日,張經武帶著毛澤東贈送的禮品到羅布林卡,達賴收下并向毛澤東像致敬。
羅布林卡,位于拉薩西郊,是七世達賴后歷代達賴喇嘛的夏宮。比起黑暗陰郁的布達拉宮,丹增嘉措更喜歡這個清新亮麗的地方,每年3月從布達拉宮搬到這里時,是他“最快樂的日子”。
羅布林卡是座花園式宮殿,小時候的丹增嘉措游樂其間,曾經因為頑皮,跌入湖中差點淹死。還曾不熟練地開著奧斯汀小車,一頭撞到大樹上。如今那汪湖水,依舊錦鯉成群。花園里的樹木,還是枝繁葉茂。
解放前,羅布林卡尤其是黃墻(內墻)內的宮殿,除了達賴和少數達官貴人,他人一概禁止出入?,F在已辟為人民公園,每日游人紛至。
本刊記者來此探訪時,邂逅一位叫做頓珠卓瑪的藏族阿媽。她還是小女孩時,曾坐在外面的草地上,遠遠地聽達賴在宮內講經。她已去世的父親是個手工業者,參加過十四世達賴新宮的修建。從1954年開始建宮,她到這里給父親送了兩年的飯。
新宮名為達旦明久頗章,上下兩層樓都裝有電燈,浴室中還配有西式浴缸、坐式馬桶及洗手池。
藏語“達旦明久”,意為“永恒不變”。1951年,達賴選擇回拉薩,關鍵一點,就是十七條協議里的“不變”條文:“對于西藏的現行制度,中央不予變更。達賴喇嘛的固有地位及職權,中央亦不予變更。各級官員照常供職?!?/p>
對于這一點,當時許多進藏的“解放者”都不能理解,十八軍老戰士娜喜回憶當初的急躁:“不是叫我們來解放西藏人民嗎,怎么領主還是領主,農奴還是農奴?”
回望十七條協議,那無疑是一個罕見而偉大的妥協。當初解放軍完全可以直搗黃龍,但要使西藏從中世紀的封建莊園與政教合一體制,一躍而成社會主義民主制度,歷史這列奔馳的列車要拐一個很大很大的彎,如此一來,難免就有脫軌、翻車的可能,更難免手足相殘、生靈涂炭的悲劇。
就當時的中國共產黨來說,面對西藏這塊民族、宗教、地理都十分特殊的領土,第一重要的是主權完整。在這一前提下,共產黨人在西藏開始了最早的“一國兩制”嘗試。
不過,作為一個信奉“窮人翻身做主”的執政黨,在承諾維持既有制度的同時,又不得不正視高達總人口95%的普通民眾的疾苦。因此,十七條協議在規定“有關西藏的各項改革事宜,中央不加強迫”的同時,也提出“西藏地方政府應自動進行改革”。
于是,張經武和十八軍軍長張國華等人領隊進藏后,大部分精力投入了上層統戰工作,影響下層群眾的工作則保持在小心翼翼的程度。1952年,中共西藏工委“擅自”在拉薩創辦一所小學,都引來毛澤東的嚴厲批評。
在古往今來的歷史上,漸進、協商式的改革,有諸多成功的范例,如英國的“光榮革命”和鄧小平發動的改革開放。但也有不少自大而保守的統治者,比如滿清權貴,一再錯過機會,漠視周邊洶涌而過的變革浪潮,直到自己被時代潮流所吞噬。
不幸的是,舊西藏的末代統治集團走了后一條道路。從和平解放一開始,中央及進藏工作人員便不斷遭受挑釁與對抗。本刊記者在西藏接觸的許多當事人,都有著忍受辱罵、被孤立的痛苦回憶。良苦用心的“自行改革”,變成了與虎謀皮。
1956年,事情起了某些變化。全國掀起社會主義改造高潮,鄰近西藏幾個省份的藏區也相繼開始。克制數年的西藏工委遂向中央上報規劃,擬把西藏民主改革提上議程。
盡管經過多番宣傳和解釋,既得利益者依然疑懼。1956年7月,最先解放的昌都地區發生武裝叛亂,以圖捍衛固有制度。
9月,中央發出“九四指示”,指出西藏實行改革的條件還不成熟,提出“六年不改”方針。不久后的最高國務會議上,毛澤東指出:“社會制度的改革必須實行,但……不能性急?!苯又鞑毓ぷ鞯娜藛T、機構、事業、財政都進行大收縮,以示誠意。
在中央黨校教授胡巖看來,當時的毛澤東,對西藏工作的認識比內地更為接近客觀真理。他難以解釋緣由。或許是離得越遠,看得越清。
民主改革延緩了,但六年或更長時間之后怎么辦?政教合一和封建農奴制捍衛者被刺激起來的心理并未消除,達賴也再度動搖。
1956年11月,在達賴應邀去印度參加佛陀誕生2500周年法事活動前夕,毛澤東認為“讓他去好”,但“要估計到達賴可能不回來”。
在出訪的周恩來三度面勸下,第二年初,達賴從印度回來。然而,隨后的局面,已無法再用原來的辦法處理。
這時美國已經開始直接插手西藏事務,中央情報局在藏人中大肆招募特工,并由達賴的兩個哥哥具體組織。很快,叛亂組織“四水六崗”成立,并于1957年7月到羅布林卡借敬獻金寶座之機,向達賴呈上對政教合一的封建農奴制永遠不改的報告。
在達賴的默許、縱容與噶廈的支持、策劃下,西藏武裝叛亂由點到面迅速蔓延開來。達賴大姐的司機吳多吉還記得,1958年下半年,部分叛亂者竄入拉薩,達賴家人公館即收留了30多人。
1959年3月10日,數千名叛亂分子聚集羅布林卡,以保護達賴安全、不讓他去西藏軍區看戲為借口,公開發動全面武裝叛亂。
可以想象,昌都戰役之后,這又是一次多么不堪一擊的對抗。三次復信西藏軍區政委譚冠三表示要設法平息事態的達賴,于3月17日深夜遁出羅布林卡,渡過拉薩河,經山南逃到印度,開始他的流亡生涯。逃亡沿途,有接受過美國中央情報局訓練的特工保護。
其時看著他渡河的解放軍,在毛澤東此前的指令下,未予阻截。3月20日起,駐藏部隊奉命正式平叛,因十七條協議已被撕毀,民主改革隨即一并展開。延續多年的“喇嘛王國”,在頑固拒絕改變、冒險一搏后,終于轟然坍塌。
尾聲·龍王潭
帶著舊西藏色彩的羅布林卡、布達拉宮和大昭寺,如今都是拉薩大名鼎鼎的景點,充滿了外來的觀光客。本刊記者看到當地游人最多的,是不那么知名的龍王潭公園。
龍王潭在布達拉宮的背后,最初是五世達賴時因修建布達拉宮挖土而成。像內地城市的中心公園一樣,它并無多少特色,有一潭不太深的潭水,一些或新或舊的樓臺亭閣,許多花草樹木和一些游樂健身設施。普通的地方,普通的人,到處都是歡笑聲和愜意的面孔。
不用問,他們大多是農奴的后代。在舊西藏,總人口的95%以上都是農奴。這種簡單快樂的生活,不知是否當年農奴——“會說話的牲畜”所向往的來世。
在江孜的帕拉莊園,堂皇的廳室內現在還展示著貴族莊主用過的勞力士表、洋酒等西式奢侈品。而其對面的奴隸院,平均六七平方米大、兩米來高一間的屋子,空空如也,當年要擠上整家人。
曾有人為政教合一下的封建莊園制辯護,并舉例證明領主管轄下的農奴生活不算殘酷——他們甚至“一天能喝上兩次酒”??墒?,殘酷程度并非最本質的問題。新舊制度間的最大區別,在于底層的民眾是否有保障自己權利、選擇自己命運的可能,在于人與人之間是否有基本的平等。當年農奴唯一的奢望,是碰到一個善心的領主。而領主的恩賜,高興時可以給予,不高興時就可以收回。
一路在西藏走過,可以說,在那些當年的政治喇嘛及其盟友貴族身上,在人類進入20世紀后,基本看不到有任何超越他們自身利益,代表自由、正義和平等的社會關懷。
人類進步和歷史演進的整體路徑,在于創造、跟隨、再創造先進的核心價值和生活方式。不去主動擁抱之,便只能等著它們破門而入。舊西藏的命運,從它誕生的時刻起,便注定會被一種更人道的制度所取代。后來的民主改革雖自內地傳來,但因順乎民心,很快就席卷西藏大地。當百萬農奴發現生活還有另一種可能,便無情地拋棄此前被刻意營造的“香巴拉”幻夢,終于告別了中世紀。
時下為5月,龍王潭里,人們隨意地徜徉其中;布達拉宮外,信徒們順著城墻在轉經。加入哪一行列,沒有人發出強迫的號令。□(除采訪外,本文主要史實參考《解放西藏史》《西藏通史》《喇嘛王國的覆滅》《現代西藏的誕生》《西藏大事記》、有關達賴傳記、國務院新聞辦有關西藏的幾個白皮書等。嚴書翰先生、胡巖先生、童曄先生、靳薇女士對本文亦有幫助,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