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策:有制定,無執行
抗生素濫用問題在中國很早就引起了科學家和政府的注意。
衛生部合理用藥專家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吳永佩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說,在2001年,他就受衛生部委托,開始參與編寫《抗菌藥物臨床應用指導原則》。這一原則于2004年頒布實施,并首次在中國國內建立系統的“細菌耐藥監測網絡”。張永信也參與了這一條文的制定,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這份《指導原則》中,全面系統地把中國細菌狀況、抗菌藥物情況、合理用藥原則(比如什么情況要口服,什么情況要注射,什么情況要靜脈給藥,什么情況下要多藥聯合)都規定清楚,目的就是規范醫生用藥。
“但由于執行力度不夠,問題依然很嚴峻。”吳永佩說。
2003年6月,SARS席卷中國期間,哈爾濱醫科大學校長楊寶峰發表論文《濫用抗生素的危害與“非典”發生的啟示》,文中指出:在舉國上下抗擊SARS的戰斗中,更應充分認識到濫用抗生素帶來的危害,更應加強抗生素使用管理,防止廣大人民群眾和醫務人員為防治SARS而濫用抗生素,在短時間內出現耐藥微生物的急劇增加,再次引發新的問題。
其后,新華社記者據此論文寫成“內參”,被國家有關領導人閱讀后作出重要批示。以致SARS期間,關于如何在中國實現抗生素科學使用的具體建議,被下發到各省有關部門。
令人惋惜的是,這并未阻止抗生素類藥物在SARS期間的大量使用。在90多家醫藥類上市公司里,1/3的上市公司牽扯到SARS藥品的生產,其中真正獲益的主力即為生產抗生素的企業。華北制藥、魯抗醫藥、華北制藥、白云山等醫藥公司,其一線的銷售業績和該公司的股市表現一樣全面飄紅。
而麗珠集團在2003年公布的一季度報表顯示:該公司主營業務利潤比去年同期增長0.8億元,主要原因是羅紅霉素、抗病毒顆粒等抗生素原料藥銷售收入增長所致。而事實上,用于殺滅細菌、立克次氏體等微生物的抗生素,并不能對SARS病毒產生抑制作用。
2009年1月9日,吳永佩在“全國基層醫療機構抗菌藥物臨床合理應用培訓計劃”的啟動儀式上說,“不合理用藥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是醫師用藥知識的不足”。這個由衛生部開展的計劃將對3萬~4.5萬名基層醫務人員進行培訓,以改善中國醫療機構抗生素濫用的現狀。
60年來,中國的藥品種類從400多種猛增到7000種左右,不少醫生對一些抗生素使用的基本原則還都沒了解,特別是在基層。
然而,有些醫生過度使用抗生素并不因為是知識欠缺,而是由于各種壓力。肖永紅說,中國的醫院50%左右的收入來自于藥品,而抗生素占所有藥品收入的25%左右。多開抗生素,就意味著廣開財路。與此同時,老百姓把它看成“萬能藥”,他們甚至會主動要求醫生多開一些,大部分醫生都會滿足患者的要求。
肖永紅認為,中國抗生素濫用的根本原因,是制度缺陷、監管不力。
拉鋸戰進入關鍵時刻
在抗生素的黃金時期——20世紀60到80年代,隨著越來越多抗生素的發現與使用,面對細菌,人類似乎一下子擁有了大批武器。遇到很多葡萄球菌感染病例,醫生們大都不假思索地注射青霉素,效果顯著。
但人們也很快發現,事情在悄悄起變化。以青霉素作為案例來說,它剛投入使用的時候,一天用100、200個單位就很有效了,后來使用劑量明顯上升,再后來,即使劑量上升藥效也很差。到了今天,即使是治療普通的呼吸道炎癥,一袋注射用生理鹽水(250ml)中需加入青霉素劑量為1000萬個單位——用量上升了數十萬倍。
“不是青霉素不好了,是敵人變得越來越狡猾、強大了。”張永信說,一些青霉素產生的酶可以耐藥,科學家們就研發一種酶抑制劑,使青霉素的作用繼續得以發揮。這一做法,相當于清掃阻擋青霉素生效的障礙,后來這種方法被廣泛應用,作用又慢慢下降。
“情況非常嚴重。在人跟細菌的斗爭當中,抗生素產生之后,開始的那些年都是我們領先的;但是拉鋸戰拉到現在,人和它的距離越來越短了。”張永信說,盡管如此,今天人類仍然走在細菌的前頭。“然而,五六十年代我們是遠遠地、大步地走在細菌前頭。那時候只有幾種抗菌藥,但在臨床做醫生卻瀟灑得很——因為就這幾種藥,療效都很好。而現在有這么多的藥,就是效果不靈。”
研究抗生素的科學家還在絞盡腦汁,但要考慮到如果有一天,所有抗生素都對那些細菌產生不了作用怎么辦?張永信說,不僅是醫生、藥師,所有的老百姓都應看到這樣的局面。“大家都要珍惜現有臨床中有效的抗菌藥物,每一個地球上的人都要非常愛惜地使用它,該用的時候才用,該用多少用多少。”
在肖永紅看來,抗生素和石油、煤炭一樣,也是一種不可再生的自然資源。“新的‘超級細菌’還會陸續出現,或許10年~20年內,現在所有的抗生素對它們都將失去效力。”他的結論讓人不寒而栗。 ★
抗生素如何催生超級細菌
從長遠來看,MRSA這類“超級病菌”將會在全世界流行,并對越來越多的抗生素產生抗藥性。“超級細菌”的產生,究竟是因為抗生素刺激細菌產生變異,從而具有了抗藥性呢,還是本來就存在著少數變異菌株,而抗生素只不過進行了篩選,使得有耐藥性的突變株生存下來,占了優勢?
也就是說,耐藥性的產生,究竟是因為用進廢退,還是自然選擇?微生物學家已經用實驗證明:細菌在接觸抗菌藥物之前,就已存在具有耐藥性的突變株。而抗生素等抗菌藥物的使用,實際上是對細菌進行了一次自然選擇,在絕大多數普通細菌被殺死后,原先并不占數量優勢的、具有耐藥性的“超級細菌”存留下來開始大量繁衍,并占據主導地位,使得抗生素使用劑量越來越大,失效的抗生素也越來越多。
因為“超級細菌”的先天存在,細菌的耐藥性是不可避免的。然而,這并不意味著人類對此不可控制。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微生物學家、醫學家開始呼吁:阻止“超級病菌”流行的重要手段,便是立即停止濫用抗生素。
袁鐘:思維習慣導致中國式濫用
缺乏科學思維方法、過分的實用主義以及追求速效的心理導致中國老百姓“自愿”濫用抗生素
本刊記者/方玄昌(整理)
全世界都存在抗生素濫用的問題。但與歐美國家相比,中國的情形可能更加嚴重。在經濟因素、社會因素之外,我們還可以從文化的角度、從中國人的思維習慣方面找到中國人濫用抗生素甚于他國的原因。
中國人缺乏科學觀,這是下面一切問題的根源所在。科學需要高度理性,而中國卻是一方極為感性的土壤;加上科學沒有誕生在東方,結果,中國人對它產生了一種抵觸、敬畏和迷信同時存在的矛盾心理。一方面,人們看到了科學的力量;而另一方面,科學的力量是有限的,但中國人從來更愿意去迷信那些“全能”的事物。
在見證到科學的強大力量之后,他們不自覺地就把科學給神化了,把它看成是無所不能的。對藥本身就存在的一種崇敬、迷信,導致中國人自古就在尋找能夠包治百病的“靈丹妙藥”。而類似于抗生素一樣見效快的藥物,則自然很容易地被當成萬能的藥物來使用。
中國人過分講究實用主義。19世紀末,基督文化很難進入中國,但基督醫學卻很容易就進來——人們看到了它的快速有效。恐怕在中國人眼中,最能體現現代醫學(俗稱“西醫”)特性的,就是手術和抗生素,它們都有效果明顯、見效快的優勢。這種“打倒土豪就能分到田地”“求用大于求真”的心理一直保持到現在,導致人們只管眼前效果,至于使用抗生素之后可能出現的問題,他們不會太多去考慮。
“眼見為實”的思維習慣有時會欺騙你。一個街頭賣藝的人,都會先表演一下他的“絕技”,讓人們見證了他的本領,然后就能把他的膏藥、跌打藥賣出去——其實,他的“絕技”和跌打藥的用途之間并無必然關系。同樣,人們看到了抗生素在對付一些感染性疾病時所顯示出的威力,于是就把它泛化,用它來對付一切疾病。
追求“立竿見影”的傾向有時是不明智的。在中國,一個病人去找醫生,醫生如果告訴他“這種治療三個月以后才會產生效果”,病人恐怕不會再愿意來找這個醫生了。所以一些本來應該讓它慢慢好起來的病,醫生也會想方設法去找那些見效快的藥物或者療法。一些疾病本來根本不需要吃藥,在美國和歐洲,很多疾病是只有診斷沒有治療、任其自愈的;但在中國,一個醫生不給開藥,病人反而接受不了——這就是講究“立竿見影”“吹糠見米”帶來的問題。而抗生素恰好具有這樣的優點:效果來得快而明顯。在這樣的情況下,人們很容易忽略它的不足,進而導致濫用。
(袁鐘,協和醫科大學出版社社長、中國醫學科學院院長助理,研究方向為醫學哲學、醫學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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