艱難回鄉路
生性好動的陳剛在電子廠只做了半年多時間,就離開枯燥的流水線工作開始跑業務。隨后,他換了很多工作,賣過電吹風,在建筑工地上推銷過建筑篩網。
1992年,陳剛開始頻繁跳槽,就是為了找到一個可以自己做老板的行業。1995年初,陳剛在南山區租下一個門面嘗試開店,并獲利不少。
但好景不長,1997年前后,受東南亞金融危機的影響,我國經濟發展速度放慢,很多鄉鎮企業破產,陳剛的生意越來越不好做。
也是在這個時候,陳剛聽說四川老家鎮上要開發,規劃了很多馬路,還要出售地皮。于是,帶著在南方經過洗禮的頭腦和賺來的資金,陳剛回鄉在鎮上買了一塊地皮,建了房子,把戶口從村子里遷了出來,并嘗試在當地經營天然氣,但很快虧本倒閉。
近十年間,這是陳剛第一次回家。和數萬打工者一樣,陳剛不得不在外過年。不回家的原因,不是不想回家,而是每到年關,要么工資被拖欠,要么有錢也買不到平價票,即使從票販子手里買到了高價票,也擔心擠不上沙丁魚罐頭一樣的火車。
從上世紀90年代初以后,農村勞動力流動進入高潮,春運成為社會熱點,鐵路運輸是重中之重。節前通常是北京、廣州等勞動力輸入地,節后通常是四川、安徽、江西等勞動力輸出地。
1993年春節前后,鐵路列車客票對乘火車進出廣東省和廣東省內的乘客實行浮動加價。之后,每年春運火車票或多或少都會上浮。直到2007年春運,當年鐵路春運各類旅客列車不再實行票價上漲,以后也不再上浮。
長時間漂泊在外,對于漸漸年邁的父母,陳剛覺得自己很不孝,“只能用錢來表達,很悲哀”。一年臨近春節,陳剛打電話回家,說沒有闖出一番事業,沒有錢買火車票,不好意思回家。媽媽帶著哭聲說,不希望你們怎么樣,就希望你們能在身邊。
他們的第二代
除了對父母的愧疚,陳剛最放不下心的就是他的兒子陳磊(化名)。當年,結婚三天后,陳剛就去了深圳,妻子生完孩子后也趕去做工賺錢,年幼的兒子一直跟著外公外婆生活、讀書,成為留守兒童。
由于父母都不在身邊,再加上老一輩對孫子的寵愛,陳磊的學習成績一直不太好,“沒有人能管,老一輩人只顧得別讓孩子凍著、餓著”。
父子之間的溝通,僅憑借為數不多的電話,內容也局限在問問考試成績排名等簡單的一問一答上。陳剛只知道兒子迷戀網絡,可是連兒子上網做什么他都不知道,“除了要錢,兒子好像沒有別的話和我說。我是一個不合格的父親”。
為了孩子的學習,為了能和孩子一起生活,陳剛不止一次想過把孩子接到深圳讀書,可去打工子弟學校不放心教育質量,到公辦學校又交不起借讀費、贊助費,再加上自己不穩定的工作,終于讓陳剛放棄了。
這樣的憂慮,困擾著每一個離鄉在外、家有兒女的農民工。每一對打工者夫妻,都會考慮這么一個現實的問題:孩子怎么辦?跟自己還是跟父母?每個選擇,都意味著同時面對失去些什么東西。
2007年除夕夜的央視春晚上,三十個農民工子女質樸而純凈的詩朗誦《心里話》感動全國。打工子弟學校北京市海淀區行知實驗學校李素梅說,這些小演員全部都是該校的農民工子弟,他們的父母有的收廢品、在飯店打工,有的賣菜、開小賣部等。
以北京為例,最早的非正規打工子弟學校建立于1993年,5年后就增加到57所。不僅學校數量增加很快,學校的規模擴張也十分迅速。這樣的“自力救濟、自行解決的無奈嘗試”在廣州、上海、武漢、南京等地均陸續出現。
2006年下旬,由于手續不正規、校舍存在安全隱患等原因,北京市海淀區教委開始取締30多所非法打工子弟學校。但因教育資源有限,教育部門并沒有下“死命令”要求公辦學校無條件接收,一些流動兒童不得不離開學校。海淀區的打工子弟學校基本是整個北京市的縮影。
同年,各地方教育部門陸續開始施行義務教育階段的兩免一補政策,很多農民工又將子女送回了老家讀書,流動兒童又成為了留守兒童。
從絕對數量上看,被留在農村老家的留守兒童規模更大。像陳磊這樣的留守兒童,在他們身上,因監護人角色缺位等引發的種種問題,正在一步步顯現。
另外一條路
由于回鄉創業失敗,2000年初,陳剛不得不再次返回深圳南山打工。
之后的三年間,陳剛換了無數個工作,網絡銷售、工業化工、節能電器等,基本都是做銷售。直到2003年,陳剛接觸到了某著名咖啡品牌,成為了該品牌代理公司里的一個小業務員。
通過自己的努力,陳剛用了兩年時間,讓這個月銷售額僅有3.2萬元的小公司,攀升到年銷售額達六七十萬元。陳剛自己也因此平步青云,2005年,他成為了該代理公司的營銷總監,被公司派駐東莞成立子公司。曾為找工作發愁的陳剛,也開始招募打工仔了。
2004年前后,國內市場物價上漲,表現在農產品價格特別是糧食價格上尤為突出。而那時候的農民工工資較之前幾年并沒有多大變化,進城務工成本越來越高,農民工們帶回家的辛苦錢越來越少。
正在招兵買馬的陳剛突然發現,自己在人才市場上打出的招工廣告基本無人問津。后來,陳剛通過新聞才知道,當時,中國首次遭遇了“民工荒”,特別是東莞首次由官方確認民工緊缺。
這個沖擊波甚至還影響到了珠江三角洲、長江三角洲、福建沿海地區、環渤海地區,并向中西部地區縱深發展,其中尤其以珠三角地區為甚。
2005年春節,陳剛乘飛機回家后才知道自己的兩個弟弟也在這一年返鄉,但不再準備外出打工。
從2003年開始,以取消“三提五統”等稅外收費、改革農業稅收為主要內容的農村稅費改革試點工作,在全國全面鋪開,到2004年底,全國農民普遍“減負”超三成,共計減輕農民稅收負擔280億元左右。
正是因為這樣,曾在江蘇吳江一家玩具廠做工的陳剛二弟陳立(化名),聽同鄉說現在家里“棉花、小麥都漲價了,種地劃算了”,于是,在猶豫了一段時間之后,陳立決定回家。
未來的融入
當民工返鄉種地的圖景在全國各地陸續上演時,陳剛堅持了下來,這樣做只為了自己最初的夢想——創業做老板。
2006年,陳剛放棄了副總經理的職位,用積攢下來的錢加盟那家品牌咖啡,成為了該品牌的一個代理公司總經理。
從普通業務員一直打拼過來的陳剛,深知一路走來非常不易。
當開始“領導”數十人在東莞創業時,陳剛盡自所能為員工創造更好的工作和生活環境,并為每一個員工都買了醫療保險。“跑業務其實很辛苦,原來我的領導沒有想到這點,我可不能不替員工想想”。
替“陳剛們”想想的,還有“陳剛們”工作過的城市。2005年3月,深圳市勞務工合作醫療試點工作啟動,這種以互助合作形式解決勞務工醫療保障的嘗試,開創了全國先河。
但是,在外奔波了近二十年的陳剛,內心深處總有一種“局外人”的感覺,和本地人再怎么交往都會有距離感。盡管他已經買了房子、開上了車子、成為了總經理,已經完全成為一個“廣東人”、一個“城市人”。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我永遠都是一個農民”。
和陳剛相比,兒子陳磊卻更愿意成為“廣東人”。
當陳磊偶爾在暑假時到廣東和父母小住時,他跟著父親和客戶、同事一起飲早茶、燒香。對這一切,陳磊充滿了新鮮感,毫不排斥。
如今,陳磊已經當兵一年多。對于兒子的未來,陳剛有自己的計劃:陳磊退伍后先讓他在外面打工一年,體會自己曾經歷過的辛酸苦辣,然后再讓他回到公司,從一個最底層的業務員做起,慢慢熟悉公司的運作、業務員的培養、客戶的維護和廠家關系的處理等,等陳磊處理問題成熟后,自己把公司交給兒子,再退休回四川老家。
這一整套計劃,陳剛并沒有告訴兒子。“我們上世紀60年代生人還是想要落葉歸根,這個他還不懂。不過,像他這樣的年輕人都是喜歡在外面的。”一直在細細觀察兒子的陳剛很相信自己的計劃,“兒子喜歡這里,我想他不會拒絕的”。
不管陳剛是不是計劃,當“陳磊們”長大后,他們注定會進入父輩們適應多年、拓展多年的城市,他們的故事也注定會與父輩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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