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畫“用筆”之思考
時振華
一些妄自菲薄的藝術(shù)實踐者和藝評家對于中國文化的全盤否定起源于1840年代開始的中國社會世界地位的衰落時期。西學(xué)東漸,病篤亂醫(yī);囫圇吞棗,大言化之……幾近二百年來,形式和語言隨著時代變換花樣,但在骨子里還是原來的東西:就是非要把有五千年歷史,自成體系、豐富多彩的中國文化裝進西方人澆注的鐵籠子里!連中國畫最基本的精神表達——筆墨也爭論得莫衷一是了。
戴著西方的戲劇理論的眼鏡來看中國的戲曲;用拳擊的規(guī)則裁判中國的武術(shù),用寫洋文的辦法來解釋中國的書法——用今天流行的一句話說,這叫“不靠譜”;用中國古人的一句話說,這叫“道不同不相與謀”。
畫事之余,讀了點石濤。他在四百多年前寫的詩句,在今天看來,遠比一些生吞活剝的所謂“理論”,來的實際而且深刻。
一
書畫非小道,世人形似耳,
出筆混沌生,入拙聰明死。
——石濤題《春江圖》
中國畫的“形”和“神”的問題,早在一千年前就解決了。宋人蘇軾說:“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石濤和尚在這首題畫詩里,說得更深刻也更具體了。他除了把書和畫列為“非小道”(言外之意就是大道)的大事,把“形似”作為世人的一般見識外,還把用筆提升到了創(chuàng)造世界,表達乾坤的地步。他一語中的,入木三分。縱觀一部中國美術(shù)史,中國畫的用筆,源于書法的筆法,從來就不僅僅是技術(shù)層面的問題,它還要達意與暢神,表現(xiàn)心象并且渲染意境。它在完成第一使命的同時,必須使原來毫無意義的線的本身具有生命的表現(xiàn),具有豐富的,幾乎可以獨立的精神內(nèi)容。任何藝術(shù),都是創(chuàng)作者精神世界自由的表達。表現(xiàn)在中國畫上,這種表達就是靠用筆的千變?nèi)f化來承擔(dān)的。所謂“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這個世界首先就是創(chuàng)作者在創(chuàng)作當(dāng)下的內(nèi)心世界和情感率動,由這個世界,生發(fā)出大千世界,也就是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中所表述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也正是中國畫“用筆”的精神來源。按照道家理論和太極學(xué)說,古老的“易”理成就了“一畫論”的審美理念。雖為“一畫”,實為“一點”,因為莫不是“積點成線”。一點就是一個太極,一個世界。每個點的精微都是綜合功夫的展現(xiàn)。真所謂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無論中國畫有多大的含量也全都是起于這千古一筆的,它承載了千百年來中國文化的信息,與中國的其它藝術(shù)是一脈相承的。可以說,用筆是中國畫核心價值生發(fā)基礎(chǔ)。這也從中國文化的維度證明,西洋畫之所以不像中國畫那樣強調(diào)用筆,是因為用筆造型的技術(shù)性是間接地服務(wù)于藝術(shù)作品的精神表達的,而中國畫的“用筆”則是直接等同于精神傳達,也就是傅抱石所說的“可以獨立的精神內(nèi)容”。所以是中國畫所特有的核心要素,是中國畫的第一要素。
二
盤礴萬古心,塊石入危座。
青天一明月,孤唱誰能和?
——《石濤題畫詩跋》
這是石濤和尚一首著名的夫子自道的絕句。詩中所表達的萬古之心,青天明月,塊石危座,孤唱無和的心境,正暗合了古今中外千百年來大師和智者的孤苦追求。中國畫的用筆,從根本上說,就是這樣一種精神世界的表達和追求。
中國畫的用筆既然是創(chuàng)作者精神世界的表達和追求,則必然有高下、文野、雅俗之分。通過每個畫家的用筆方式或是筆法痕跡完全可以看出作者有無大家之氣。因為它是人的身體狀態(tài)、精神狀態(tài)、文化修養(yǎng)、筆墨功力、用筆方法等綜合而成的瞬間表現(xiàn)。當(dāng)年,任伯年看到初學(xué)畫的吳昌碩的一條線就斷言:“比我畫得好,將必成大器……”。而后,已成大師的吳昌碩見到青年潘天壽的用筆,驚喜題詩“天驚地怪見落筆……”
“用筆”與中國的“禪”一樣是只可意會而不可言說的。在用筆的過程中,筆與墨的交融、筆與紙的交融、筆與心境的交融,用筆的節(jié)奏,用筆的愉悅,用筆表現(xiàn)物象的那種特有的感覺等等,是難以形容的。其跡象超越了自然的物象,與人格、自然三位一體,具有獨立的審美價值。歷代先賢們形容筆意的感覺為:“如屋漏痕、如折釵骨、如金鋼杵、如千里振云、如高山墜石、如錐劃沙、如印印泥”……
賓虹老人飽經(jīng)學(xué)養(yǎng)終其一生,總結(jié)出用筆的五字真言:平、圓、留、重、變。即有金木水火土五行的德行,還有太極圖循環(huán)往復(fù)的用筆方式。它無窮的魅力包容著哲學(xué)的、心理的、品德的一種深厚文化內(nèi)涵的價值判斷,超越了形象、色彩、布局甚至意境,從文化意義的角度明確闡述了中國畫的用筆屬“道”的范籌,使得在中國書畫的審美鑒賞中,用筆的筆法鑒賞成為最高的鑒賞。筆者認為,用筆的追求,內(nèi)源于畫家精神世界的追求;畫家精神世界的境界高下,決定了“用筆”的境界高下。所以高致者自有高致,鄙俗者求之不得。而一旦達到了大滌子這樣的精神境界,孤高感油然而生,可以對話者,回到世界的本初,唱和者成為山間的孤石與天上的明月……
由此可見,用筆是中國畫的宿命,舍此即不是真正意義上純正的中國畫。正所謂“用筆千古不易”。正如中國的京戲,離開了京戲的唱念做打的規(guī)范,“味道”何在?
因此,過用筆關(guān)是成為中國畫畫家所必須的條件,也是唯一正確的修為路徑。也因此,筆墨功力和規(guī)范的積累更是需要人一輩子不斷的努力。理論家形容此為“‘自古華山一條路……’這條路就是用筆的關(guān),過了此關(guān)下山后方可‘條條大路通羅馬’,海闊天空、自由遨翔……”。
說到家,中國畫入門的路徑只有兩個字:用筆;說到家,中國畫終極的目的地亦是兩個字:用筆。這就是中國畫家的世界,這亦是中國畫家精神和藝術(shù)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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