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朱厚照登基后,馬上任命劉瑾為鐘鼓司的掌印太監。所謂“鐘鼓司”,即掌管朝會的鐘、鼓及大內伎樂,雖然不是什么要害部門,但劉瑾很清楚,此舉顯然是出于小皇帝對他的需要和信任。換句話說,小皇帝希望劉瑾能一如既往地給他提供各種娛樂節目。
這很好。這說明這位新皇帝依然保持著“頑主”本色。
劉瑾相信,只要把小皇帝的業余文化生活繼續搞得豐富多彩,他很快就能獲得滿意的升遷。接下來的日子里,除了讓小皇帝沉緬于歌舞伎樂、射獵宴飲、飛鷹走馬之外,劉瑾又誘導他微服出行。皇宮外的廣闊天地讓小皇帝大開眼界,每次出游都樂得屁顛屁顛的,東游西蕩、流連忘返。
皇帝一爽,劉瑾的好日子就來了。數月后,劉瑾被擢升為內官監的掌印太監。內官監在大內宦官機構“二十四衙門”中的地位僅次于司禮監,其主要職責是掌管皇家宮室、陵寢及各種器物的營造。
可想而知,這是一個肥得流油的衙門。
正是從這個地方、從這個時候起,劉瑾開始走上那條金光閃閃的千年富豪之路。
小皇帝和宦官打得火熱,自然會引起大臣們的不滿。他們把以劉瑾為首的8個受寵的原東宮宦官命名為“八黨”,又稱“八虎”。那就是劉瑾、馬永成、谷大用、魏彬、張永、邱聚、高鳳和羅祥。
文臣與太監自古以來就是一對冤家對頭。尤其是當幼主臨朝的時候,二者更會為了爭奪對小皇帝的控制權而勢同水火、不共戴天。
而劉瑾在通往權力的道路中,也注定要與文臣展開你死我亡的斗爭和較量。
朱厚照對以劉瑾為首的“八虎”眷寵日隆,并且時常因耽于逸樂而荒廢經筵(閣臣為皇帝開講經義)和早朝,朝臣、言官和閣老們無不充滿了強烈的憂患和危機感,于是不斷上書勸諫皇帝,彈劾宦官敗壞朝綱,請皇帝將他們誅除。
對于所有諫言,小皇帝一概如風過耳—表面上虛心接受,背地里堅決不改。有一次又因暗中支使宦官斂財一事被閣老們從中梗阻,朱厚照終于火起,當面指著劉健等人的鼻子罵:“天下事豈皆內官所壞?朝臣壞事者十常六七,先生輩亦自知之!”把閣老們搞得灰頭土臉。
戶部尚書、老臣韓文每每退朝與屬下言及朝政,便會情不自禁地落下兩行悲天憫人的老淚。戶部郎中李夢陽對韓文說:“大人徒泣何益?如今諫官們交章彈劾諸閹,只要大人出面,趁此時機率朝臣們力爭死諫,要除掉他們也不是什么難事!”被手下人這么一激,韓文頓時精神抖擻起來,一捋須,一昂首,毅然決然地說:“好!縱使大事不成,吾年足死矣!不死不足以報國!”
隨著戶部尚書韓文的率先發難,正德元年冬天,一場文臣與太監之間注定無法避免的生死對決就這樣爆發了。
正是這場突如其來的PK,使劉瑾一躍成為司禮監的掌印太監,迅速躋身大明帝國的權力中樞;而大臣和閣老們則是罷黜的罷黜、致仕的致仕,落了個一敗涂地的下場。
韓文向朝臣們發出了彈劾“八虎”的倡議后,三位閣老和百官皆表示支持。韓文遂成竹在胸,命李夢陽草擬奏疏,并叮囑他說:“措辭不能太雅,否則皇上看不懂;也不宜太長,太長皇帝不耐煩。”
奏疏擬就,韓文便召集閣老、九卿和諸大臣聯合署名,隨后上呈皇帝。
奏疏呈上,朱厚照傻眼了。這個成天只知道嬉戲玩樂的小皇帝終于意識到,原來屁股下面這張舒服的龍椅也會把人逼入如此左右為難的窘境。一邊是幫他治理天下的文臣,一邊是讓他的人生充滿快樂的宦官,而眼下他們卻要迫使他作出抉擇—要文臣,還是要太監?要逍遙自在,還是要社稷江山?
朱厚照最后選擇了妥協。
他不得不妥協。沒有這幫文臣閣老,他一天也開不動大明帝國這部龐大的政治機器。然而,他選擇了有條件的妥協—把以劉瑾為首的8名宦官遣往南京安置。
這是緩兵之計。皇帝想等這陣風頭過了,再讓他們悄悄回來。
可閣老們不干。
形勢萬分危急。當天夜里,他們8人環跪在小皇帝的身邊痛哭流涕。劉瑾趴在地上頻頻叩首,聲淚俱下地說:“要不是皇上恩典,奴才們早就被人殺掉喂狗了。”
小皇帝悚然動容,陪他們唉聲嘆氣。在他們的一再勸說和慫恿下,朱厚照終于下定決心力保他們。當天夜里,小皇帝就命人逮捕了傾向于文臣的司禮太監王岳,然后讓劉瑾取代了他的職位,同時任命馬永成為東廠提督、谷大用為西廠提督,張永等人也全部分據要津。
一夜之間,形勢完全逆轉。“八虎”因禍得福,不但避免了被誅殺或放逐的命運,而且以閃電般的速度獲取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權力。
而劉瑾則一舉成為大內宦官的頭號人物。
司禮監是大內的最高權力機構,負責管理皇城內的一切禮儀、刑名,下轄“十二監”、“四司”、“八局”等“二十四衙門”。除此之外,它還為皇帝管理奏章和文書,其中最重要的一個權限是:內閣大學士的“票擬”必須經由司禮太監的“批硃”才能生效。從這個意義上說,掌管司禮監就相當于擁有了宰相的權力—尤其是當金鑾殿上坐著小皇帝的時候,司禮太監更有可能成為這個帝國實質上的最高主宰者。
所以,正德元年冬天的這個深夜,毫無疑問地成為劉瑾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時刻。
當他們8個人懷著勝利的喜悅步出乾清宮的時候,劉瑾看見濃墨般的夜色中正孕育著一個新時代的曙光。
這個時代的名字就叫劉瑾!
翌日清晨,還沒等閣老和大臣們“伏闕面爭”,朱厚照就命李榮傳旨否決了他們的提議。
閣老們很清楚,昨天晚上一定發生了什么。而不管是什么,都意味著這場大張旗鼓興師動眾的“諫爭運動”已經悄然失敗了。他們知道,小皇帝寧可荒廢朝政,也不肯犧牲享樂;寧可與文臣死磕,也不愿同太監決裂。
當天,劉健和謝遷就主動請求致仕,天子立刻批準。內閣只剩下了一個李東陽。隨后,吏部尚書焦芳在劉瑾的干預下進入內閣。朝臣們擔心內閣全是劉瑾的人,就經由廷議一致推舉剛直敢言的吏部侍郎王鏊隨同入閣。劉瑾迫于公論,只好點頭同意。
雖然如此,內閣還是確鑿無疑地落入了劉瑾的掌心。說好聽點,他們從此就成了小皇帝(實際上是劉瑾)的一個秘書班子;說難聽點,他們不過是點綴朝堂的政治花瓶而已。
而劉瑾—大太監劉瑾,才是大明帝國真正的幕后推手。
當上司禮太監的次月,亦即正德元年十一月,劉瑾開始著手實施政治清洗,將戶部尚書韓文貶為庶民,同時把徐昂、戶部郎中陳仁,還有當初負責起草奏疏的李夢陽全部罷黜,狠狠地出了一口惡氣。
為了擴大并鞏固到手的權力,劉瑾決定把小皇帝徹底架空。劉瑾一邊頻繁進獻各種新鮮好玩的東西讓他沉迷,一邊總是趁他在興頭上的時候抱著一摞一摞的奏章去請他審決。小皇帝每每怒目圓睜,沖劉瑾喊道:“朕要你干什么用?怎么老是拿這些東西來煩朕?”
劉瑾趕緊趴在地上磕頭謝罪,可心里卻樂開了花。
入宮50年了,劉瑾等的就是這句話。
正德二年三月,劉瑾為了證實自己已經成為朱厚照的全權代理人,同時也為了進一步肅清政敵、震懾百官,他以天子名義下詔,將劉健、謝遷、韓文、林瀚、李夢陽、戴銑、王守仁、陳琳、王良臣、蔣欽等53位朝臣列為“奸黨”,榜示朝堂;同日,他命令全體朝臣罷朝之后跪于金水橋南,聽受鴻臚寺官員宣讀敕書,引以為戒。
看著這群原本高高在上的帝國大佬如今齊刷刷地跪伏在他的面前,想起從前那些抑郁屈辱任人擺布的日子,劉瑾頓時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