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沒有規則,而是不講原則
祝:朱學勤是一個思想型的學者,我原本對他的印象相當好,他能把深奧刻板的理論問題論述得那樣生氣勃勃、激情澎湃,確實有點“大革命”——是法國大革命的,更是“文化大革命”的氣息。可惜他的自由主義立場過于偏狹,所以這些年的思路似乎越走越窄。
汪暉博覽群書,博聞強記,讀書之多,涉獵之廣,在當今的人文學術界是很少見的。他的學問的繁瑣和細密,很容易讓人想起——從乾嘉學派到錢鍾書的蘇南地域文化和學術傳統。在這次事件中,有這么多學者和網友不顧一切地挺汪,不是沒有道理的。
但汪暉有一個特點,就是攤子鋪得過大,在論述一個問題的時候,總要牽涉進許許多多相關——甚至不那么相關——的問題來,而且要一并展開論述。對這些問題,他當然都有過涉獵或研究,但不一定都做過系統的透徹的研究。問題就在這里:要按照專業學術標準展開論述,從論點到論據,沒有深入系統的透徹的研究,是不足以支撐的。所以,他就必須大量借助于二手文獻。而如果把這些借用的二手文獻全都一一注明,不論是對于作者,還是對于讀者,恐怕都會不勝其煩,而且也太像讀書筆記了。所以,就形成了目前汪暉的這種不完全注釋的方式,有一些對別人成果的援引前一段有注釋,后一段沒有注釋。這是對汪暉的一點技術性分析。
黃:我沒有讀過原始文獻,但從那些小孫怡讓、后段玉裁對版本的校勘、字句的核查看,汪、朱的情況有相似之處,都是引了別家的東西而未一一明確標注。問題看來都是有的,至于如何定性,可以交給知識產權法的硬杠杠去做判定,也可以參考當年和當今的未成文法、即學術共同體約定俗成的規范去慢慢計較。
這次事件山重水復,機里藏機,變外生變,看得人眼花繚亂。目前最需發言者能不黨不私,誠心正意,本著對公眾負責、對學術負責、對個人負責的態度,從小處入手,向大處著眼,公正妥善地處理好這件事。知識界如果連這件事都干不好,那還能干什么?
自古以來,讀書人就是中國社會自我反省、自我糾錯機制的一個重要部分,總的說是一支健康的力量。近一二十年來,知識界的腐敗與腐朽因市場化的環境和官僚化的體制而愈演愈烈,知識分子的集體形象江河日下。這個群體在道德人格上的覆滅,會是對中國未來發展的致命一擊。公眾包括媒體對此次事件反響之強烈,正反映了人民對這個群體的期望與失望。
祝:從小處入手,就是要逐步建立一套比較細化的中國學術的寫作規范。
其實將近10年前,歷史學者王笛就針對中國學界的問題,撰文介紹過《芝加哥文體手冊》。這當然不是說要照搬誰的制度,而只是作為一種參照。因為鑒于今天的社會風氣,建立中國的學術規范,不能再僅僅停留于道德的呼吁或譴責,而是要有一套硬件的基礎設施作為依托,要有一部大家公認的、可作為依據的行業法典。我不太同意把這些年的抄襲成風歸咎于講究學術規范本身,所謂學術規范本身鼓勵引用別人的論述,鼓勵鸚鵡學舌,因此鼓勵變相抄襲。在社會整體教育文化水平大幅度提高,特別是在寫作成果發布平臺即互聯網便捷化、大眾化,導致寫作者人數呈爆炸式增長的時代,必須相應地提高學術的準入門坎,明確區分專業學術寫作與非專業學術寫作。專業學術寫作必須在充分掌握前人成果的基礎上進行,必須為每一個論點提供準確的、充足的論據,這必然要求比較多的引文和注釋。同時,按照這個標準,抄襲還是沒抄襲,在什么程度和意義上抄襲,其實不難判斷。
黃:1990年代以來是學界訂規則最細密、同時也是學人出事最頻繁的時期。問題的癥結似乎不在于沒有規則,而在于不講原則。像當年王銘銘學術不端成那樣,連“孟修斯”都鬧出來了,可我們《中國社會科學》雜志剛剛開完他的會沒幾天,《讀書》上便見到他的新作。不是說犯了錯誤就得一棍子打死,但學術共同體總該講點原則,有個態度吧?就算他人才難得,觀點有益,但他的作為和你的反應會對學界起什么樣的示范作用,會對學術風氣產生什么樣的正負影響,難道不應該考慮么?
因此,我不反對從技術和規則的角度抑制抄襲等學術惡行,但我更相信治本之道在于整頓人心、樹立原則,營造正氣。在整個社會心理及價值觀大環境壞了這么多年、壞到這個地步的今天,說這些的確近乎癡人說夢。盡管如此,公眾對這次事件空前的關注程度,讓我們看到中國社會還存在著推動人心向善、風氣轉變的強大動力。這股動力目前特別需要公心的引導,而不是私心的利用。事件的整個過程中,派別的陰影揮之不去,小團體的私貨隨處可見,這未必一點不利于事實本身的澄清,但不大可能推動事態朝著符合公眾整體利益的方向發展。本來抄襲行為大則與價值制度環境相關,小則與個人作風品格相關,與自不自由派、新不新左派沒有內在聯系。
黨爭派性的繼續插手不大可能使這次事件成為改善學界風氣、重建知識分子信譽的一個契機,很有可能讓它淪為一場讓公眾越看越無聊的鬧劇。希望各方珍視不多的機會,管住私念,拿出公心。只要公心在,中國學人豈有連這點事都說不清、擺不平的道理?若公心不在,從五洲四海請多少余英時、齊澤克——就是把真貔貅弄來——也無濟于事。
能不能妥善處理、解決汪朱事件,對中國社會是一個考驗
祝:這次事件一開始,王彬彬先是在《文藝研究》上發文,雖然用詞狠點,態度橫點,但基本上還是學術的討論。《文藝研究》也是一家行業內的學術刊物,沒有一些網友想象的什么內幕和陰謀。《南方周末》重新全文發表王彬彬文章,是非常破例的,于是“汪暉涉嫌抄襲”變成了媒體事件、公眾事件。但想想也并無不可。因為既然高等教育大躍進,現在每年600多萬大學畢業生,關注學術理論、關注學術界的就不會再是一個小圈子。但這的確使整個事件復雜化了,需要特別慎重地分析和評判。
所以,一方面是從小處入手,另一方面要向大處著眼,第一,就是要考慮到這一代學人的特點,包括上面提到從“文革”到改革的大時代背景,以及思想家兼學者的雙重身份。這一代人的大視野來源于他們所處的時代,并不是每一代學者都能具備的,這是他們的優勢,相應地也就有他們的劣勢。思想不可能恪守學科專業的界限,它跟著問題走,可能會從社會學走到經濟學、政治學,又走到法學、哲學、歷史學等等。在這個過程中,的確容易出現學術違規的情況,比如過度借用二手文獻而未完全注明,這可以理解,但必須糾正。向大處著眼的第二條是,中國面臨社會重建的任務,需要更多的社會群體參與。不同立場如果長時間都擁有眾多追隨者的話,那么就不能簡單地認為這種立場僅僅代表極少數人的利益。
我個人認為,就像古文經學與今文經學、漢學與宋學、理學與心學,或者就像西方的經驗論與唯理論等一樣,在每個領域,都會有長期對峙而又互補的兩種路線或立場。在社會思想領域也同樣如此,自由派與新左派都有各自的合理性和群眾基礎,好像沒有必要搞得這樣你死我活,特別是掌握強勢媒體的一方,更應該厚道一點,采取建設的態度來處理目前的這一事件。中國未來前景,經濟增長方式、利益分配方式、社會治理方式,不確定因素還很多。可以說,這次能不能妥善處理、解決汪朱事件,對中國社會是一個考驗。
黃:最后再就當事人說幾句。朱、汪各自所持立場、所做工作,分別屬于對中國前、后三十年兩種體制及其弊端的正當反思。朱的作品包括他的《道德理想國的覆滅》,是可以看出理想主義底色的;而且,在自由主義學人中數他和吳思有智慧,不是那種倆眼發直一點余光也沒有的角色。汪暉和黃平主編《讀書》十年,為開闊知識分子視野、探索中國道路和人類發展提供了大量有價值的“參考消息”,貢獻不可謂小。
現如今,兩條意識形態路線有代表性的兩個人物,被對立的雙方當作彼此的瘡疤撕得血肉模糊。而事實上,朱的《覆滅》和汪最初被質疑的《反抗絕望》均成書于還只有一條路線的二十年前,那么問題來了:如果是一條路線上犯的事,還會成“事”么?也許會成,但成不了這么大事。
總之,一個不太政治的問題被過分政治化了,一個相對個人的問題被過分集體化了。這樣一個泡沫化過程,從長期看,只會累及集體,傷及個人。能讓人行之久遠而立于不敗之地的,永遠是實事求是——老實不吃虧。這應該是我們從這次事件中吸取的第一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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