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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后果,都只能由孩子來承擔
無論是主動選擇,或被動選擇,在新一輪入學大戰中,多數家長無奈地妥協了。然而,值得思考的一個問題是,這樣“以學控人”的政策,真的有用嗎?
事實上,在2013年前,北京市對于非京籍學生的入學政策還算友善、寬松。
2001年,北京市政府公布了《北京市人民政府貫徹國務院關于基礎教育改革與發展決定的意見》,指出:流動人口子女接受義務教育工作以流入地管理為主,通過安排在公辦中小學借讀,利用富余校舍及師資條件開辦專門學校等多種方式,保證在京合法居住的流動人口的子女接受九年義務教育。這也是在積極落實國務院出臺的《關于基礎教育改革與發展的決定》中規定的解決流動人口適齡兒童義務教育問題的“兩為主”原則。
2002年4月,北京市又出臺了《對流動人口中適齡兒童少年實施義務教育的暫行辦法》,按照這一規定,只要是戶籍所在地沒有監護條件、父母在北京居住半年以上并已取得暫住證的孩子,就可以入學借讀,“從2002年9月1日起,北京市流動人口子女在公辦中小學借讀收費,小學由每學期500元降到200元;初中由每學期1000元降到500元。”
這一年,時任北京市市長劉淇還在政府工作報告中特別明確:北京市對外來人口實行“管理、教育、服務并重”的政策。有專家感慨,北京對外來人口從過去的“管理、控制”到現在“管理、服務并重”,是飛躍式的變化。
不過,在這段政策寬松期,北京學校無論是招生人數,還是在校人數,都沒有顯著增長。
據北京市教育委員會官網數據:2001年,北京市小學的新招生人數為9萬余人,在校人數為66萬余人;至2005年,新招生人數反而降了2萬余人,整體在校人數減少16余萬人;至2009年前后,方緩慢回升,小學新招生人數增加到10萬人,但在校生數仍比2001年少2萬余人。
小學入學人數從2010年開始呈現“井噴”式增長。這一年,全市小學新招生數11萬3千余人;2011年又疾增了近2萬人;至2012年時,達到14萬1千人;2013年,已增至16萬5千人。
但與此相對應,北京市常住人口數量的增量,反而呈現增速逐步放緩的狀態。2011年時,北京常住人口的增量是56.7萬人,至2014年,這一數字已降至36.8萬人,從2011年到2014年,北京常住人口的增速從2.9%下降到1.7%。
但是,將從2007年至2014年小學新生中非京籍的數量加以比較,便會發現,非京籍學生在北京小學招生人數中,一直維持在較穩定的比例上。根據北京市統計局的數據,2007年時,北京市新招收非京籍小學生占當年小學新招生人數的40.51%,之后逐年緩慢增加,最高值出現在2010年,達到47.55%,然后便出現下降趨勢,至2013年時,只占45.17%,到了2014年,降到史上最低值38.44%。
中國社科院人口與勞動經濟研究所副研究員林寶對《中國新聞周刊》分析,這說明這一輪入學人數的增長,并非由于北京招生政策的寬松,也不是北京常住人口快速增長所引發,而是北京市新的生育狀況和人口結構決定的。
“原因之一,是2008年前后,北京出現了一輪‘奧運寶寶’生育高峰,帶動了兩年入學人數的增加;原因之二,是北京市的外來流動人口主要以青壯年勞動人口為主,比如,根據2014年的統計數據,北京市外來流動人口中16歲到59歲的勞動力占90%,而他們的子女到了受教育教育的階段,使得入學開始人數增長。”
在林寶看來,“外來人口快速增長幾乎是北京目前無法避免的一個事實”。從內部原因看,北京集政治、經濟、醫療、教育等眾多城市功能,經濟發展水平較高,以及較快的經濟展所帶來就業量的增加,都會催生人口規模的增長;而放眼全國,中國人口總量仍在增長、中國城鎮化進程仍在快速推進,也使得北京人口仍會保持一定程度的快速增長。
北京大學城市與環境學系教授胡兆量在其撰寫的《北京城市發展規模的思考和再認識》中就斷言:“全國人口規模穩定大體還需要40年,在全國城市化基本完成之前,北京城市人口將持續增長。”
在這種情況下,復旦大學人口研究所所長王桂新認為,以往的“以房控人”“以業控人”都只能起到一些“修修補補的局部作用”。“中國自改革開放以來一直提出要嚴控大城市規模,同時以戶籍制度、各種行政和經濟手段控制大城市人口的遷移增長,”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但事實證明都沒有取得成功。”
林寶對此表示贊同。他將這種分流方法形容為“去皮毛”,收效不會太大,因為大部分所謂的低端產業和就業人口,是北京產業結構的有機組成部分,很難分割。他認為,真正有效的辦法是“割肉”:依靠頂層設計,將某一條塊的城市功能自上而下疏導出北京,從而帶動整個產業的頂端、部門和低端產業同時分流。以醫療為例,據統計,每年來京治病的人數就高達3000多萬。
“更重要的是,北京人口調控不應只盯著外來人口。”林寶補充說:“比如,北京戶籍人口結構中,60歲以上老年人口的比例高達21.2%,而外來人口中,16至59歲年齡人口高達90%,如何協調好人口規模和人口結構的矛盾,是北京人口調控需要綜合考慮的問題。”
政策可能無法立桿見影地改變北京的人口數量,卻立桿見影地改變了這些家庭的生活。
11月的一個周末,33歲的吳丹正在家里給兒子燉排骨。她在北京東三環上班,六歲的兒子在固安八中上小學一年級。為了兼顧工作和孩子上學,她在固安買了房子,同時在北京另外租了一處房子。平時,孩子住在學校,她住在北京;每周五,她開車回固安的家,全家一起過周末,周一再起早趕回北京。
開學兩個多月后,她已經逐漸適應了這種每周穿梭兩地的生活,每次往返100公里。“開車也就一個小時,還是挺方便的。”她一邊翻炒著鍋里的排骨一邊說,“就算是完全在北京城區生活,通勤時間也得一個小時左右。”
吳丹僅是固安八中眾多“北京-固安”雙城生活家庭中的一員。據八中校方統計,這樣的家庭占全校學生的三分之一還多。
但吳丹說她目前不會考慮離開北京。至于孩子的將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劉寧也不會離開北京。“我在北京剛買了房,最起碼得把房貸還完吧。”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多年以后或許會考慮去外地養老,但眼下,還要留在北京工作。
有時,他想起每月只回家一次的兒子,會不自覺地感到傷心,“他上幼兒園三年,每天都是我接送他,現在突然就要去離家那么遠的地方,一個月才能見一次”。
劉寧說,從5月跑入學開始,他的心態從“滿懷信心”漸漸變成“絕望”,最后默默接受現實。他最愧疚的,是所有后果最終都只能由孩子來承擔。“他畢竟才六歲,不懂自己為什么要面對這些,他甚至也不知道,離家200多米就有一個小學,但他就是無法入學。”
沉默了一會兒,劉寧補充說,“我老家在農村,上學時都沒這么小就離開家,社會發展了這么多年,我也奮斗了幾十年,結果我的孩子上學,還不如我小時候……唉。”
另一位母親在對《中國新聞周刊》講述為孩子求學的經歷時,用得最多的一個詞是“虛無縹緲”。她在北京也工作了11年,9歲的兒子在衡水英才學校讀四年級。她無法把孩子留在身邊,因為北京無法入學;也沒辦法送回戶口所在的老家,因為老家沒有人能幫忙照顧。
為了使孩子不會產生被拋棄的感覺,最初,她都是直接去學校接;偶爾,也會在每個月中,買點東西送到學校去;在家里想孩子時,她就拿出孩子的照片,摸摸,看看。
“我們家孩子沒有哭”。在問及孩子如何適應這種狀況時,這位母親有些冰冷地回答,“他不是堅強,像我們這種生活,他有哭的理由嗎,有哭的權利嗎?”
“孩子喜歡北京嗎?他沒說過。他喜不喜歡有什么辦法嗎?”她舒展了一下眉頭繼續說,“中國的政策隨時隨地都會變,說不定哪一天,又會變成一個好政策。”★
(應受訪者要求,李云、劉寧均為化名。實習生李明子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