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0日,拒馬河河道內,一輛鏟車正往貨車上裝砂石。河道內到處都是深深的大坑。本報記者 楊杰 攝
■ 核心提示
河北涿州,采挖河砂已嚴重威脅拒馬河的生態。當地政府正為幾年前的“違法”行政買單。
2001年起,涿州欲打造京津砂石供應基地,大力招商,諸多采砂企業涌入,“先上車后買票”,在政府默許下無證開采。
采砂業帶給砂石老板的是暴利,但給拒馬河和當地百姓帶來的卻是滿目瘡痍。政府年收9萬地稅,而單為砂車碾壞的公路維修就要4000萬。
于是,涿州痛下決心整治采砂業,宣布昔日“手續”一概作廢。不過其“一刀切”的行政行為,沒有根治濫采,卻引起砂石廠主反彈———上訪和私采。
如今,當地政府正背負著被行政訴訟和采砂企業盜采的雙重壓力。
東北商人徐穎達在河北涿州開了一家砂石廠。
去年7月23日,徐穎達的宏遠石料廠收到了限期拆除采砂設備的通知。涿州市水利局認為該廠不符合繼續采砂的條件。
一年過去了,徐穎達堅持認為政府在違法行政。
“沒有提前行政告知、沒有聽證會、沒有補償款……”今年6月19日,徐穎達說,這一年他都在討說法。
在討說法的,不是徐穎達一個砂石老板,而是幾十個。
這讓涿州市政府壓力很大。不過,涿州市水利局長白景華說,政府這次下了決心。取締砂石廠,治理拒馬河,已是涿州市首當其沖的政治任務。
據介紹,流經河北、北京的拒馬河,是涿州的主要行洪河道,如今已瀕臨砂石資源枯竭的境地,而河道更是千瘡百孔。采砂導致河床下降、河勢不穩,喪失基本行洪能力。
2009年7月起,涿州掀起“治砂風暴”,對全市的河道采砂企業進行全面整頓。
“市委書記親自牽頭,現場督導,該拆就拆,該取締就取締。”白景華說,此次涿州市政府“有壯士斷臂的魄力”。
而部分砂石廠老板稱,他們是當年涿州政府招商來的企業,與當地村委會簽有承包協議,在正常經營中被取締,“全然不顧當初招商時的種種承諾,這種出爾反爾的行政方式,有何公信力可談?”
政府招商河道采砂
與諸多工程在建設的北京近鄰,涿州看到了砂石市場的商機,以此招商引資
徐穎達是2003年初到涿州開砂石廠的。
2002年時,他的一個朋友到涿州投資開采砂石,后來推薦他也去。朋友說,河道采砂是個利潤非常可觀的項目,涿州政府也十分歡迎投資該行業。
家住北京豐臺區的褚世昌是2002年到涿州開砂石廠的。他介紹,2001年北京全面禁止在河道采砂,而此時期,北京諸多工程項目正上馬和建設,并且北京的房地產市場發展迅速。砂石是建筑必需品,因此價格一路高揚。
涿州距離北京不足一百公里,交通便利。北京禁采后,大批砂石商人蜂擁至涿州。
當時的涿州市領導看到了“商機”,要將涿州打造成京津砂石供應基地,帶動涿州經濟發展。
涿州市水利局長白景華介紹,涿州的砂石資源,主要集中分布在流經該市的拒馬河。他稱,因北方干旱,加上上游北京段建設“引拒濟燕”工程以及抽取地下水等原因,涿州段拒馬河已干涸15年了。而干涸的河道利于采砂。
白景華介紹,那個時期,招商引資是各地市縣領導最重要的政治任務,當時的涿州市領導,將河道采砂作為一個重點招商引資項目。
2002年,涿州電視臺輪番廣告,宣傳當地拒馬河砂石資源豐富、政府鼓勵采砂行業的政策。
褚世昌成為第一批集中到涿州投資的人,他多次參加涿州政府組織的砂石招商會。
他回憶,當時涿州的市領導還在拒馬河河道上的砂石廠召開現場考察會,讓當地老板現身說法,描繪采砂“錢”景。
十分之九的企業無證
“先上車后買票”,企業在水利局備案后就可開采,政府曾承諾辦證,后來默許了無證開采
“找個村子買塊地,簽個承包合同,再經鎮領導同意,就可以開采了。”褚世昌稱,當時到涿州開采河砂,對企業要求的門檻不高。
徐穎達稱,當時都是和拒馬河邊的村子談價格,村委會同意就成交了。
據涿州市水利局長白景華介紹,按國家規定,河道歸國家所有,由縣級以上政府水利部門進行監管與治理。不過,因涿州段河道長年無水,加上是無堤河道,許多老百姓在河道耕種了莊稼。而每段河道歸附近村莊集體負責維護,村里又具體承包到了戶,河道實際上形成了集體所有的性質。
徐穎達介紹,當時的砂石企業只要和村子里簽了包地合同,拿著合同去涿州水利局備案,就可以開始開采了。涿州政府部門代企業向省水利廳申請采砂許可證。
褚世昌、徐穎達等砂石廠老板均稱,當時涿州市政府承諾,“可先上車后買票”。
2002年,徐穎達以不足4000元每畝的價格,與百尺竿鎮二站村村委會簽訂合同,承包了途經該村的拒馬河河道150畝地,租期10年。
徐穎達拿到了許可證。不過更多的企業是無證開采狀態。他稱當時有幾百家砂石廠,后來大約十分之一拿到了采砂許可證。“當時市政府稱還要為企業辦采礦許可證,但一直沒辦下來,我們就邊采邊等”。
褚世昌承包了一塊70畝的河道。據了解,2002年前后諸多與不同村委會簽協議包地的企業,合同期多為十年以上。
據涿州市水利局長白景華介紹,2002年前后,因涿州市政府大力招商,采砂企業達到100多家,還不包括沒在水利局備案、沒有任何手續的小作坊,而這種小作坊甚至比備案企業還多。
“省廳對采砂企業數量控制很嚴,很多采砂許可證沒批下來,但政府當初又承諾企業能辦下證來,于是,很多企業在政府默許的情況下,無證開采。”7月中旬,涿州市一名曾擔任招商任務的市領導回憶。
暴利與采砂失控
砂石廠老板們一夜暴富,村民們卻發現道路毀了,土地沙化了,雙方由此沖突不斷
6月21日下午,沿涿州至淶水段公路,向拒馬河河道方向走,越來越多的運砂車飛馳而過。揚塵彌漫,路面上隨處可見坑洼。
“國家明文規定,55噸以上的車不允許上路,你看看這些車,哪一輛不在100噸以上,什么路軋不壞?”一名涿州當地砂石廠老板說,涿淶路是涿州連接京津的一條省級公路,因超載車長年運行,路面千瘡百孔,每年車禍頻發,“不到兩年就要修一次路”。
隨著砂石價格逐步攀高,更為面目全非的,是拒馬河。
“一個規模一般的砂石廠,一天能產價值20多萬元的砂石。一個成年人用鐵锨挖一晚上就能賺個三四百塊。砂石廠白天黑夜不停挖。盜采的人也越來越多。”家在河道邊的涿州本地采砂老板孫東明說。
今年6月23日,涿州市砂石監管治理辦公室主任王金峰介紹,按國家規定,每年汛期不能采砂,并且河道采砂有嚴格標準,但許多企業都在違規采,挖的深度和寬度遠超規定,甚至將河道挖出幾十米的深坑。
許多人一夜暴富。
據傳,一個外地砂石廠老板采砂不到一年,買了5輛豪華轎車。
而在當地村民看來,采砂帶來的好處十分有限,危害卻凸顯。道路被軋壞,機器噪音日夜轟鳴,地下水沉降,揚塵造成污染,耕地日漸沙化。河道里,連樹都栽不活了。
另一方面,河道當時多是以不到4000元每畝的價格承包出去的,村民們發現,錢都讓砂石廠老板賺走了,留給他們的只有破壞。
據徐穎達講,鎮里曾要求砂石廠每年向村子捐助數萬元用來修路、打井等,但許多砂石廠老板并不愿意。于是,經常發生村民到砂廠偷沙子,甚至挖斷路面禁止運砂車通行的事。雙方沖突不斷。
百尺竿鎮西豆莊村支書張少華兼任鎮大信訪調解中心副主任,6月28日,他介紹,隨著采砂企業增多,引發的信訪和官司劇增。
涿州市砂石監管治理辦公室主任王金峰認為,2001年以后的那段時間,政府招商引資、發展經濟心切,對采砂業的管理疏于規范,當初“先上車后買票”的政策,讓政府部門對采砂企業的監管困難重重。
他認為,那段時間,拒馬河道的采砂失控了。
收稅9萬修路耗4000萬
據介紹,涿州發展采砂業并未帶來經濟貢獻,而維修軋壞的路面卻耗資巨大
“市人大和政協代表,多次向政府提出整肅采砂。政府越來越重視過去無序開采的危害,加大了治砂力度。”今年6月23日,王金峰說。
據白景華介紹,采砂業給涿州經濟發展帶來的貢獻非常有限,2008年僅收到地稅9萬元,而每年用來維修軋壞的公路,政府支出費用4000多萬元。
王金峰介紹,涿州市政府逐步加強治理,通過控制企業每年需要換發的采砂許可證,從而控制采砂企業數量,至2007年,涿州采砂企業從原來的數百家只剩下52家。
2007年6月15日,涿州市政府向52家砂石廠下發通知,要求即日起全面停產整頓。整頓期間停水、停電,并讓市供電局強行拉走了各企業的變壓器,進行封存。
52家企業的河道采砂許可證,均停止更換,政府沒有通知整頓何時結束。
6個月后,52家砂石廠老板開始聯名上訪。曾從事過司法工作的徐穎達,被推選為信訪代表之一。
“我們這50多家企業基本上都是招商引資企業,是歷經政府多年整頓考驗的企業,我們一直是合法企業,為什么政府突然就不讓干了?”徐穎達說,如政府所說,這些企業沒有采礦許可證,但涿州市領導當時承諾政府代辦,并且每年都核發了采砂許可證。另一方面,當時他們與各村委會簽的協議,還遠沒有到期。
2008年初,52家企業老板與涿州市交涉無果后,到保定市上訪。
徐穎達稱,保定市主管信訪的政法委書記稱他們都是合法企業,不會被取締。
因這些企業頻繁上訪,涿州雖然沒有給這些企業換發采砂許可證,但又讓他們恢復了生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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