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以及他身處的時代已經越來越遠了。近日,一件悄悄發生的事情,又再次拉開了現代人與魯迅的距離。人民教育出版社新版的中學語文教材中,魯迅的作品減少了。據說《藥》、《為了忘卻的紀念》等作品不再列入課文,只有《拿來主義》、《祝福》、《紀念劉和珍君》三篇被保留。教材編撰者做出這個決定的理由很多,各種各樣的議論也很多。反對這一決定的理由大致可以用一句話表示:魯迅過時了嗎?
我覺得,魯迅是否過時,是個理論問題。把這樣一個有爭議的理論問題放在未成年人面前,意義不大。中學生多學點廣泛的知識,等到他們有獨立思考能力的時候,讓他們自己判斷魯迅是否過時,這種狀態比較好。因此,對于中學教材減少魯迅作品,我表示同意。事實上,魯迅生前就說過,說他的思想比較黑暗,不主張年輕人多學他,還建議把自己的作品從學生課本里撤掉。但是,魯迅的這個意見并沒有被接受。對于魯迅的整體評價還涉及到另一個問題。在相當長的時間里,魯迅是被神化了。隨著時間的推移,減少魯迅的神性,把魯迅當成一個“人”,我覺得可以讓人們了解更加真實的魯迅。
對魯迅如何評價,是一個理論問題。這個問題短時間里難以有清晰的結論,本文也不大算展開討論這個問題。對于中學教材來說,關于魯迅的理論評價,不應該是第一位的。語文教材應該把文學性放在比較重要的位置,這大概是新版中學教材減少魯迅作品的原因之一。因為,魯迅的作品從文學上說,有些方面的確不太成熟。魯迅身處白話文運動蓬勃推廣的時候,作為白話文運動的健將之一,魯迅的作品在那個時期風靡一時。但是,由于處在文言文和白話文相互轉換的特殊時代,魯迅的很多作品文白夾雜、詰屈聱牙。現在中學課本里留下的三篇作品,在這個問題上,算比較好的。即便如此,魯迅的文字還是有問題。
魯迅經常翻譯外國作品,外國文學的文體和語法,因而也大量出現在他的白話文中。用今天的話說,魯迅的文字很多都屬于翻譯體,與中文自身的語言規律相去甚遠,因此,魯迅的某些文字并非真正好的中文。僅以現在中學課文里保留的《紀念劉和珍君》一文,就可以舉幾個例子。該文開頭第一句是:“中華民國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就是國立北京女子師范大學為十八日在段祺瑞執政府前遇害的劉和珍楊德群兩君開追悼會的那一天,……”逗號表示該句子還沒有完。如果我是中學老師,學生寫出這樣的句子,我一定會讓他改掉。比方說,改成這樣:“中華民國十五年三月十八日,劉和珍、楊德群兩君在段祺瑞執政府前遇害。二十五日,國立北京女子師范大學為她們召開了追悼會。那一天,……”而魯迅原文中,“那一天”加了一個巨長的前綴修飾定語,顯然是西方語言的習慣,而不是中文的習慣,讀起來有接不上氣的感覺。
《紀念劉和珍君》的第二段,也是不自然的中文:“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編輯的期刊,大概是因為往往有始無終之故罷,銷行一向就甚為寥落,然而在這樣的生活艱難中,毅然預定了《莽原》全年的就有她。”第一個短句“這是我知道的”,是西方文體常用的倒裝句,中文很少用。后面一句“然而在這樣的生活艱難中,毅然預定了《莽原》全年的就有她。”至少有兩個問題。第一,我們不知道“這樣的生活艱難”是怎樣的艱難?是誰的艱難?這屬于上下文交代不清;第二,這是一個不太順的倒裝加倒裝句,完全是翻譯體寫法。如果是我,大概會改為這樣:“……,她依然預定了全年的《莽原》。”
翻譯體對于中文的傷害,現在已越來越多,尤其在一些學術文章里,堆砌羅列的前綴,疊床架屋的修飾,臃腫累贅的超長句子,讀起來,需要游泳運動員的肺活量。讀完還沒懂,還要做一些語法分析,才能理解作者在說什么。這種現象雖然不能完全歸之于魯迅,但是,魯迅的文字確實為這個現象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因此,從好的中文的角度,白話文發展到今天,已經有了一些比較成熟的文字作品。魯迅的文字作為文言文向白話文的過渡,確實已經與當代有了較大的距離。
《紀念劉和珍君》是魯迅作品中傳播比較廣泛的一篇文章,其中,“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經常被人引用。這句話就屬于詰屈聱牙,短短的句子,就有幾個可以不要的零部件,刪去毫無影響,反而更精練。此外,這個短句的含義,屬于魯迅自己所說的“黑暗”。按照文中上下文的意思,向來都用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結果中國人比這“最壞的惡意”還要壞,那就是壞到無以復加了,大概已經超過魔鬼的水平了。魯迅的年代,他所身處的環境,使他有這樣的念頭和斷語,我們可以表示理解。但是,如果永遠這樣看待中國人,那就很不合適。把這種念頭教給年輕的孩子,就更不合適。理由很簡單,在我們的生活中,不管是工作單位還是家庭,如果有這樣一個人,永遠把別人看成最壞的壞人,永遠認為別人都是最壞的動機,這個人一定不受歡迎,而且令人討厭。甚至可以說,這個人心理不正常,可能得了抑郁癥,需要心理治療。
所以,中學教科書中減少魯迅的作品,我認為是件好事。我們不用擔心,少了幾篇魯迅的文章,中華民族就沒有了脊梁。中國的孩子們要了解魯迅,還有很多可以選擇的途徑。而且,讓孩子們長大以后,更加成熟一點,再了解魯迅,也許更合適。我想,這應該也是魯迅自己的心愿。當魯迅說“救救孩子”的時候,他一定不希望天真的孩子,從小就把心靈變得無比沉重。
劉迎(《中國不高興》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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