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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出來了好,他還沒去過天安門呢
“我們想得很開的?!痹谟稳巳缢蟮奶彀查T廣場,我和高俊琪邊走邊聊,16歲的他用一種類似中年人的口吻說道。
他說的“我們”,指的是他的同班同學。他告訴我,對于不能在北京升高中參加高考,同學們幾乎沒有什么怨言,“大家只是討論怎么辦,很少討論為什么”。
對天安門及周邊,高俊琪如數(shù)家珍。一路上,他抑制不住地為我當起了導游。
“這個你要看嗎?楊貴妃展覽,不過里頭東西特少,就幾張圖片,我老早看過了?!薄耙辉谶@兒坐一下?這小公園挺好的,小時候玩累了,我就坐這兒休息?!边^去7年,他保持著每年都來這里的習慣,一般每年來三四次,至少也得來上一次。
“這兒特漂亮?!痹谔彀查T前,這是他對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他帶著欣賞甚至珍惜的眼光,觀賞這里的一草一木與宏偉建筑。“天安門就是北京。”他用力地說,臉上露出自豪的神情,“這兒是中國的象征。”
“這兒不準賣冰棍,逮到了要罰100塊的。”一個女人捧著“北京老冰棍”的紙箱子在我們面前快速走過時,高俊琪向我介紹道。
“他想偷偷進去賣國旗,被逮著了,本來就掙不了多少錢,還罰點錢,一天就白干了?!币粋€男人撩起了褲腿,長筒襪子里塞著一捆小國旗,正被幾個身形高大的男人盤問。
在街心花園里,掃地的清潔工人讓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我媽媽就是這樣,一天到晚不能休息,即使沒有垃圾,也要一直走來走去,走完8小時?!?/p>
在這個少年眼中,天安門隨處都是與自己的家庭境況相似的人。走在這個熟悉的地方,他卻始終明白,自己是個“外地人”,或者“老家的人”。
“本來就沒有北京戶口,就算可以在這里上高中,也不能參加高考吧。”他平淡地說。他并不知道當下社會正熱烈地討論打工子弟在北京的教育問題,以及像他這樣的年輕人為何難以向社會上層流動?!皣叶夹枰贫炔拍芄芾戆??!彼荒槆烂C地表達對戶口制度的理解,“不然就亂套了?!?/p>
可最近這幾年,這個“老家的人”回到老家,卻開始有些不習慣了。前年他回去過春節(jié),呆了沒幾天就忍不住抱怨?!斑@兒看上去亂七八糟的,晚上黑乎乎一片,大街上也沒燈。”媽媽記得高俊琪這樣對自己說。他吃不慣老家的棒子面,幫忙做飯的時候,因為用慣了煤氣爐,也不再習慣拉風箱燒柴火。
事實上,在老家,“家”早已不存在了。前些年,一場大雨后,土房子被沖塌,他們一直漂泊在外,至今沒有修葺。返鄉(xiāng)時,一家三口就在爺爺奶奶家的木板床上擠著睡。
更微妙的變化是語言。在北京呆久了,高俊琪說的山東話“沒以前溜了”。盡管他感覺還是“說老家話親切點兒”,但一聽到別人說普通話,自己的普通話也就“被帶出來了”。他媽媽發(fā)現(xiàn),孩子在老家“說普通話比說老家話多”。
“一聽到我說普通話,大家就笑?!彼嬖V我,有時候也感覺會說普通話的自己是“半個北京人”了。
對老家人的這種笑,俊琪媽媽深有體會。“你到北京也就是打個工,也沒當官,也沒發(fā)財,還出洋相了你,不說家鄉(xiāng)話……人家心里肯定是這么想的。要是你混好了還行……”她偷偷告訴我,她還沒出來打工時,也曾在心里這樣嘲諷從外地回來的老鄉(xiāng)。
與遍布中國的大大小小的村子相似,他們老家村里的青壯年大多外出打工,村子里幾乎只剩下老人。這些年輕人離家后漸漸都把普通話說習慣了,可一回到老家,仍然要“忌著點,別把外頭的話帶出來了”。
高俊琪似乎還讀不懂大家的笑。“可能他們自己不會說吧,覺得有趣?!彼@樣猜測。
與上了年紀的人不同,小他兩歲的堂弟一直想學好普通話。春節(jié)時,他常常讓高俊琪跟他用普通話對話。
“還是出來了好。”與堂弟的生活相比,高俊琪這樣想,“畢竟我知道了北京的習俗和文化,懂的東西比他多多了。他還沒去過天安門呢!”
你說干啥就干啥吧,都給你干好就是了
可如果時間退回一年多前,高俊琪大概沒有這么肯定。
回老家念書的想法徹底受挫后,他在心里“難受了好一會兒”,卻很少對別人說起。他當時的班主任項陽記得,高俊琪每天來到學校都“笑呵呵的”,看不出心里有什么煩心事。只有那么一次,他無意中與高俊琪聊起了學業(yè)前途,感覺這個學生“臉上突然有了異樣的表情”,“似乎在惋惜自己”。
大約從初二下學期開始,班里越來越多同學退學去打工,或因行為問題而被學校開除。在咸寧侯村里,與高俊琪上同一學校、同一年級的還有4個男孩,到了初二,其中3個“混幫派的”都陸續(xù)離開了學校。
到了這個學年的末尾,班里只剩大約一半的學生,同一年級的兩個班最終在初三時合并為一個26人的班。散漫的氣氛逐漸蔓延開來,每回上課,聽講的不到一半人。
進入初三,高俊琪開始擔任校學生會的主席,同時兼任班長。對自己的前途,他漸漸有了新的打算。他希望畢業(yè)后去職業(yè)高中繼續(xù)讀書,以后再一步步通過自考或成人高考獲得學歷。
有一陣子,他也考慮過體育學校。“他說過想去上體校,咱上得起嗎?”他媽媽這樣對我說。上體校據(jù)說“一年得花好幾萬塊”,這樣的開銷對她是天文數(shù)字。平日兒子打籃球,一個多月就要穿破一雙20多元的布鞋,她已經(jīng)有點兒心疼,不時嘮叨幾句。
在北京打工這些年,高俊琪的媽媽換過好幾份工作,卻都沒離開過保潔這個行業(yè),爸爸則一直跟搬運、卸貨打交道。眼下,夫妻倆每月收入加起來大約3500元。
與我見面的時候,高俊琪穿著一條20元買的黑色運動褲,身上的衣服顯得不大合身?!斑@是去年買的,一直壓著沒穿,只穿過一次。”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他這幾年長得快,初一時還是一米六幾的樣子,到了初三,個兒就躥到了1.8米。
在老師的記憶中,這個學生總穿著同樣的幾件衣服。有一陣子碰上大熱天,老師發(fā)現(xiàn)他天天穿同一件衣服,忍不住提醒:“你這衣服要不要也洗洗了?”“我媽媽每天晚上給我洗,第二天就干了?!彼鸬?。
這個少年很清楚家里的條件。他記得第一次去天安門時,自己曾幻想住得離天安門近一點,卻從來沒對父母提起過。他心里明白,“那太不現(xiàn)實了”。
上體校的想法也不太現(xiàn)實,高俊琪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你最喜歡干啥呢?”眼看著兒子快要畢業(yè),媽媽整天在耳邊嘮叨。
“你說干啥就干啥吧,都給你干好就是了,別磨嘰了。”一直猶豫不決的兒子被說得煩了。
“那就學修車去吧!”最后,常年在外頭跑的爸爸說。在家里,他見識最廣。在他看來,學好修車,兒子就有了一門手藝,不用像自己那樣光靠力氣干活。
對于修車這一行,高俊琪并不反感,他隨即鎖定了新的目標——去職高讀汽修專業(yè)??芍钡匠踔幸呀?jīng)畢業(yè),他依然沒有找到一所適合的職高。在北京,職高通常開設針對服務行業(yè)的專業(yè),極少有汽修的。
一直到了7月底,他才通過網(wǎng)絡搜索到一所專門培訓汽修技術(shù)人才的學校??梢蝗竺耙荒暌蝗f塊”的學費讓他望而卻步。
“要不找個修車鋪跟師傅學?那樣省錢,還學得快。”回到家里,父母這樣跟孩子商量。
高俊琪接受了。
那兒丟人,那不是一份好差事啊
父親在離家大約一小時車程的地方找到了一間老鄉(xiāng)開的修車小店。從8月中旬開始,高俊琪去跟著師傅當學徒工。
第一天,他特意穿了一身干凈衣服去見師傅,可一天下來“全身都是油,怎么也洗不掉”。第二天,他就換上了破舊衣服在店里忙碌,但路上往返時還是要穿著干凈的衣服。
“他這是怕丟臉?!彼麐寢屨f。做母親的留意到,過去一年里兒子開始要面子了,他甚至主動要求為自己多買一身夏天和冬天的衣服。有電視臺去他家做采訪,高俊琪千叮萬囑讓媽媽“把家里收拾得干凈一點兒”。
原本,他剛上初三時,父母曾動搖過,打算讓孩子回老家念書。但那時候回去,高俊琪很可能要“蹲一級”才能跟上進度,考上高中?!拔椰F(xiàn)在比老師,甚至校長都高了吧?!彼恿艏墎G臉,最后拒絕了。
不久前,房東把他們一家租住的房子收回重建?!斑@樣拆遷時他們能拿到更多賠償,這幾年家家戶戶都把房子弄得更漂亮了?!痹谙虒幒畲謇?,高俊琪向我介紹著,我倆的跟前是他曾經(jīng)的家。
他們至今沒有找新住處,只是盼望舊房子翻修后,“房租不會漲得太多”。高俊琪的爸爸常年在外頭跟車跑,極少回家,高俊琪和媽媽近來在不同的親戚家借宿。
“天生你就生在農(nóng)村,你賴誰呀?只能靠自己去改變了?!蔽以囂街鴨査欠裨裨辜依锏臈l件,他爽快地回答。
“怎么樣才算是改變呢?”我又追著問。
“改變就是……自己事業(yè)上能好點兒……找的工作比北京人低一點,級別上,但自己多付出點努力,掙錢能多一點的那種……”他努力地尋找著各種詞語,又不自覺地擺弄起手指。
偶爾,他也會想起在老家念書、成績優(yōu)異的表姐。表姐明年高考,目標是中國傳媒大學,那里離咸寧侯村不遠。“我羨慕她有這個理想,她朝著去奔,可能就會實現(xiàn)?!备呖$鞯椭^說,10只手指被他更加夸張地捏來弄去。
“她現(xiàn)在天天起來就對著書,倒下做夢了還是書,其實她不是直接去干她喜歡干的東西,她得考上了才能去干?!边^了一會兒,他又這樣說,仿佛在安慰自己,語氣卻越來越堅定,“我的理想是按照自己的方式來走,我喜歡一個東西就去學它?!彼恢眻猿终f,修車是他自己選擇的,也是他所喜歡的。
就像許多剛剛踏入社會的年輕人一樣,他喜歡想象若干年后的美好日子?!拔辶旰笪乙部梢援攷煾盗?,到時候也找?guī)讉€徒弟,自己就輕松了。”他淘氣地笑著,開始向我介紹他的創(chuàng)業(yè)計劃:學成之后打幾年工,然后在北京靠邊的地方找一個便宜的門面,自己開一間修車鋪。那時候,他還會像現(xiàn)在這樣,偶爾進城“去天安門玩”。
我讓他帶我去看看他學修車的小店,沒想到高俊琪卻突然顯得很為難?!叭ツ且粔K兒呀,咱們不去了吧,太遠了……”“那邊特別亂,師傅不讓看的……”“我?guī)诉^去,他就不讓我學了……”他吞吞吐吐地找出各種理由。
一開始我不明所以,摸不著頭腦。幾番懇求后,他最終漲紅著臉,極不情愿地說:“去那兒丟人,那不是一份好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