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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6月,三圍碼頭
2009年,西鄉碼頭
周光福在深圳的碼頭上挑了19年磚。1992年,小平南巡,深圳加速,他28歲,開始挑磚。
如今,他已47歲,仍在深圳挑磚。
19年來,他挑的磚超過5000萬塊,幾乎相當于1500節火車車皮滿載的重量。
挑這么多磚,他至少走了15萬公里路,相當于繞著地球赤道走了近4圈。
在深圳的碼頭上,像他這樣的挑夫還很多,最高峰時有上千人。即使現在,仍有四五百人在日復一日挑磚。
毫不夸張地說,深圳的大小建筑,相當一部分是由碼頭挑夫的肩頭“挑”出來的。
蓋樓的磚都是我們挑的,可是這里不屬于我們
三圍碼頭在深圳西北角,位于寶安區。這里已是城市的邊緣,不遠處就是珠江入海口。往東南走10多公里,才能進入深圳特區,即所謂的“關內”。
即便到了三圍村街道上,這里的人大多也不知道,在本村附近還有一個碼頭。只有在最熟悉地形的電動車車主的帶領下,才能找到這個不知名的碼頭。
一條土路伸進去,碼頭出現在眼前。這里狼藉一片:泥濘的土路,滿地的垃圾,刺鼻的氣味,生銹的鐵皮房,光膀子的漢子,一切都與深圳這個繁華的城市格格不入。
黑漆漆的水道中,泊著幾條船。其中一條船上裝滿灰色的磚,20多個挑夫正在從船上往岸上挑磚。
挑夫們講,在寶安的福永碼頭、新和碼頭、蝦山涌碼頭等四五處,都有像他們一樣的挑夫。貨船從中山、東莞等地,將磚和水泥運到深圳的碼頭,挑夫挑下來,再由汽車運到市內各個建筑工地。
實際上,寶安區是深圳最重要的建材集散地。有人統計過,2008年,寶安區碼頭的建材貨物吞吐量達到1600萬噸,占深圳全市供應量的80%以上。
周光福就在三圍碼頭上干活。他右手拿著一個鐵夾子,麻利地夾起4塊磚,放在自制的竹架中。很快,兩個竹架中放了40塊磚。接著,他把一米長的扁擔搭在后脖子上,一彎腰,兩腿一用力,100多斤重的磚塊就離地而起。
連接船與岸的木板10多米長,顫悠悠的。他一溜小跑沖過木板,麻利地將磚壘起來,又飛跑回船上。挑一趟磚,大概需要兩分鐘。就在這“方寸之間”,多年下來,周光福挑了5000萬塊磚,走了15萬公里路。
太陽已經開始烤炙大地。這是6月27日,一早剛下過雨,水汽一蒸騰,潮熱熏人。在太陽下站上幾分鐘,裸露的皮膚就會感到火辣辣地疼。挑磚的人更是辛苦,一會兒工夫,全身就濕透了,像從水里撈出來。
像這樣高強度的活兒,周光福一干就是19年。從1992年起,這個湖南安仁縣人就在深圳“挑碼頭”。
那年春天,鄧小平寄望深圳“改革開放膽子要大一些,要敢試敢闖”,“你們要搞快一點”。南巡之后,深圳一度人頭攢動,各路人紛紛到這里淘金。
高中畢業生周光福也看準了這個機會。當時他在珠海打工。一天晚上,他偶然在收音機中聽到有關深圳的一則消息,便萌生了到深圳的念頭。
“具體什么消息記不清楚了。反正那天晚上,我們幾個老鄉都很興奮,信誓旦旦地要到深圳去闖一闖。”周光福回憶說。
次日,他們開始聯系在深圳的安仁老鄉。幾天之后,他們來到深圳西鄉碼頭。這個碼頭距三圍碼頭不遠,已有800年歷史,早先是深圳西部最大的石材集散地。前年,西鄉碼頭整治,周光福他們才搬到三圍碼頭。
當這個滿懷期待的湖南人出現在西鄉碼頭時,眼前所見完全顛覆了他對深圳的想象。
那會兒,西鄉碼頭周圍“到處是農田、水塘和灘涂”。除了西鄉鎮中心有幾條硬化過的路面外,“其余的都是土路”。
鎮里沒幾棟高樓,最高的“不過七八層”。交通也不方便,打一個電話要走半個多小時。
不過周光福并不后悔。“大家都說深圳能淘到金,我們也一定有機會。”他安慰自己和老鄉。
許多年過去了,周光福并沒有淘到金。他和自己的許多老鄉一樣,只能干著單調重復的挑磚活兒。
一塊、兩塊、三塊……5000萬塊,他還一直在挑。來深圳后,《春天的故事》他聽了很多遍,可是他覺得“我的春天沒有故事”。
這些磚,被砌進一棟棟高樓大廈。穿西裝打領帶的人們頻繁在這些樓宇間出入。而周光福,來深圳19年,只是前幾年不要邊防證了,他才跟著拉磚的車進過一次關內。那一次,大伙兒輪流去卸磚,基本上輪了個遍。很多挑夫和他一樣,都是第一次去關內。
汽車一路直奔深圳著名景點“世界之窗”。一路上,他看到的盡是高樓、擁擠的車流。這時他才見識到這座城市的繁華。
卸完磚,汽車立即返回碼頭,他還沒來得及看看“世界之窗”是什么樣時,“旅游”就結束了。
當時他沒有手機,更沒有相機。他直到現在還在遺憾,當時沒留個影,好給自己的老父親看看。
后來,他不再給汽車裝磚,因為“腰吃不消”,于是也就沒再進過關內。
近些年西鄉鎮變化也很大。水塘被填平了,莊稼地不見了,荒灘上也蓋起大樓。偶爾,當周光福到鎮里買東西的時候,他會感嘆:“蓋樓的磚都是我們挑的,可是這里不屬于我們。”
上過高中的他始終記得課本里一首古詩。“有一首叫《陶者》的詩你記得嗎?陶盡門前土,屋上無片瓦。十指不沾泥,鱗鱗居大廈。我們就和陶者一樣。”
這里每一個人都想改變生活,可誰也沒有能力改變
一口氣挑了十多趟磚,周光福來到一個陰涼地兒。他順手從磚垛上抽了幾塊磚放到地上,一屁股坐下,拿起旁邊擺著的礦泉水,“咕咚咕咚”往嘴里灌。
一瓶水有兩升,周光福一股腦兒灌到肚子里一半。“要是干活,一天至少要喝6瓶這樣的水。”他喘著氣說。
這里什么都可以省,但是水,誰也不會舍不得買。尤其到盛夏,碼頭上的溫度能超過40攝氏度。
放下礦泉水,他脫下棗紅色的T恤,雙手一擰,一股水就冒出來。和這里每個挑夫一樣,他裸露的皮膚已經被曬成濃稠的古銅色。
“我們就是賣苦力的。”周光福苦笑著說。
開始的那幾年,這個高中畢業生一直不甘心自己挑一輩子碼頭,試圖在深圳找到別的活計。每次過年回家的時候,他也都會向返鄉的老鄉打聽,看能不能找個“有發展前途”的工作。可是每一次的反饋幾乎都一樣,不外乎進工廠,干小工。
挑碼頭之前,周光福在村委會干過,做過小生意,還在老家的建筑工地上打過小工。打小工期間,他經常一天干10多個小時。可是老板不按時結賬,即使結賬也總找理由扣錢。有一次,他打工半年多,老板一分錢也沒給。
他也想過學一門技術,說不定就能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可這個念頭一閃而過。那時,他的兩個孩子都在讀書,正是用錢的時候,他不敢去冒這個險。萬一花一通錢,反而找不到工作,會耽誤孩子的前程。
讓孩子讀書上大學,是他的一個夢想,就像當年他的父親對他給予的期望一樣:考上大學,改變農民身份,人生的路就會越走越寬。他兩次想參加高考,但兩次高考前都得了同樣的病。等病養好后,高考也結束了。后來,他就放棄上大學的夢,將改變身份的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
就這樣一天一天拖著,他的年紀也漸漸大了。在深圳這么多年,他非常清楚,到一定年紀后,再換工作,幾乎不可能。
沒活干的時候,對人生的哀嘆就會多起來。前些日子,這個高中畢業“有文化”的挑夫給自己寫了一首詩:“困鷹落枝展翅難,弱燕騰空忍心酸。飽嘗今朝離鄉苦,渴求他日合家歡。”
詩中的“弱燕”是指他的妻子周曉燕,“困鷹”則是指他自己。
前幾年,有深圳的記者到西鄉碼頭采訪他們的時候,這只“困鷹”的希望再次跳出來。可那一次仍然落空。記者采訪結束后,他還是在碼頭上挑磚。
好在兩個兒子有出息,他才稍感寬慰。大兒子初中畢業后,學了一門技術,現在廣東惠州一家工廠做事,“一個月掙4000多塊”。二兒子上了一個專科學校,前年畢業后到一家國企工作,現在北京的分公司開拓業務。
“我這輩子就這樣了。這里每一個人都想改變生活,可誰也沒有能力改變。”周光福嘆息道。
碼頭上的夢想,沒幾個能實現的,大部分人只能日復一日地過著自嘲為“驢子”一樣的生活。
當過6年野戰兵的老周,今年43歲,入伍不久就入了黨。他的夢想和周光福一樣,找份體面賺錢的工作,以對得起自己6年的兵齡和20多年的黨齡。他干過不少工作,可最后還是選擇挑碼頭,因為只有這里“自由”。他還想坐坐飛機,因為機場就在附近,每過幾分鐘就有飛機從頭頂上飛過。
另一個高中畢業生盧秋發,今年51歲。他羨慕那些在樓宇中出入的人,羨慕那些能坐飛機到處飛的人。老盧曾問記者:“白天那么熱,太陽曬得人發昏,我們干著最累的活,可還是那么有精神。晚上躺下,電風扇吹著還睡不著。你說是為什么?”還沒等記者回答,他自己就說:“為了錢。”
38歲的小譚,至今單身。他的床頭擺了一些《賭馬秘訣》、《一夜暴富》之類的書。他經常出去“買馬”,幻想能中個大獎,然后娶妻生子,過上幸福日子。
還有一個四川籍的挑夫,今年40歲,也是單身。他曾問記者:“采訪我有什么用?要是能給我找一份好工作,我就和你好好聊聊。”當聽到否定的回答后,他自顧自看電視,不再理睬記者。
碼頭上的老板講義氣,不欠工資
深圳6月的天,像小孩子的臉。前一刻還是烈日高照,一會兒就變臉,下起傾盆大雨。雨點打在磚垛上,“啪啪”作響。
可是干活的挑夫幾乎沒有人避雨。幾個本在乘涼的,也抄起家伙跑到船上開始挑磚。他們早已渾身汗透,這陣雨,全無影響。
地面有些泥濘,挑夫們仍是一溜小跑。“下雨天干活涼快。”周光福甩下一句話,光著上身,帶著工具上船去了。
日復一日地挑磚,周光福的后脖子下,被壓出一道深深的印子。挑起磚后,扁擔就深陷在這道痕跡里,后背上則堆起一道肉。他還不是最嚴重的,盧秋發的印子更深。每一個挑夫身上都有歲月和勞作刻下的痕跡,不是深深的印子,就是一塊塊傷疤。
這天挑的灰磚,挑夫們稱之為“大磚”,每塊有3斤多重。每挑一塊“大磚”,他們可拿到1分8厘錢(0.018元)。還有兩種小一些的磚,每挑一塊的價格分別是1分7厘1(0.0171元)和1分3厘5(0.0135元)。早些年,他們還挑過紅磚,比現在這些磚都要重。
在碼頭上,工錢是以“垛”為單位計算的。一垛200塊磚。半個多小時里,周光福挑了3垛磚,可收入10.8元。
通常情況下,一個挑夫一個月可挑上千垛磚,收入在3000元以上。但支出也比較大,干活時,光買水一天就得20元出頭。再算上吃飯抽煙等各種費用,一月下來,幾乎得花掉工資的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