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住證
戶和夢
在打工博物館里,2003年之后被稱作新時期。2004年,中央“一號文件”首次將進城務(wù)工人員列為產(chǎn)業(yè)工人。此后,在大連等城市,這個群體有了“新工人”、“新市民”的稱呼。
但是對離開鄉(xiāng)村的打工者來說,要徹底融入一座城市,仍舊是個難題。
孫恒把成立博物館的消息第一個告訴了朋友馬小朵。馬小朵聽了很激動,決定把自己的三個戶口本復(fù)印件送來。
馬小朵有過3本戶口:江蘇溧陽的農(nóng)村戶口、深圳的城市戶口和北京的城市戶口。為了得到一張北京戶口,馬小朵花了20年。
1982年,16歲的馬小朵高中畢業(yè)后離開溧陽老家,來到北京做保姆。第一批進京的保姆大軍總共有5萬人,安徽無為來了3萬,溧陽來了2萬,都是鄉(xiāng)下姑娘,主要分到各級首長家。后來有一部電影《黃山來的姑娘》,就是以此為背景。馬小朵的經(jīng)歷和電影主人公的命運極為相似,她到了當時全國政協(xié)一個副主席家做保姆。
“當時家里太窮了,沒有希望。我拼命想離開家鄉(xiāng),到哪兒也無所謂。”1985年馬小朵辭掉保姆工作,在中央民族大學夜大學英語,3年后拿到了大專文憑。之后,她在一家出版社做臨時工,月薪30元。
不久,她認識了現(xiàn)在的丈夫。對方是北京人,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一個現(xiàn)實問題橫亙在兩人中間,男方家庭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馬小朵的農(nóng)民身份。那時還實行票制,糧油都是跟著戶口走,沒有北京戶口寸步難行。
外地人和農(nóng)村戶口的雙重壓力,讓馬小朵感到絕望。
1990年,她去了深圳,因為那里的戶籍制度正在松動。她應(yīng)聘到深圳一家電子公司做推銷員。3年之后,公司幫她要到了一個深圳城市戶口指標。“捏著那張戶口直想哭,我不知道值不值,奮斗了半天,就是為了擺脫一個農(nóng)村人的身份,可那是我的故鄉(xiāng)。”她后來回憶道。
1992年她終于結(jié)了遲到的婚。因為身體虛弱和“準生證”困境帶來的兩地奔波,1993年,她失去第一個孩子。1996年回到了北京,但還是深圳戶口,女兒雖然出生在北京,也是深圳戶口。2001年到了孩子要上學的年齡,丈夫的單位論資排隊,才終于有名額把她和女兒的戶口調(diào)進北京。一番折騰,前后花去20年。
在旁人看來,馬小朵已經(jīng)得到了一個打工妹想要的一切。曾有一篇關(guān)于她的新聞報道,標題就叫《一個進城小保姆的幸福生活》。
后來的選擇對馬小朵而言很具諷刺意味:這十幾年來,為了戶口活著,為了要孩子活著,以至于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為什么而活著。她曾經(jīng)如此努力地融入城市,現(xiàn)在周圍都是北京人,卻覺得跟他們沒有共同語言。他們說升官發(fā)財?shù)氖拢膊魂P(guān)心。她仍然被打工妹群體吸引著。聽說中國婦女報社為打工妹辦集體婚禮的消息,她會興奮地跑去幫忙。
有一天,電視里正在放女兒愛看的動畫片《貓和老鼠》,里面有一只鴨子,被獵人打得遍體鱗傷,老鼠把它救到了自己洞里,獵人就在洞外學鴨子叫,它聽到同伴的叫聲沖了出去,獵人乓乓開槍,又把它打得遍體鱗傷,老鼠再一次把它救進洞里,獵人又學鴨子叫,它又不顧死活沖出去。一旁的丈夫?qū)︸R小朵說:“你就是那只鴨子,只要一聽到同伴的呼喚,就什么也不顧了。”
最終她回到了還處在城市邊緣的打工者中間,2005年她創(chuàng)辦了一家專門為打工妹服務(wù)的“同心希望家園”。
有朋友在提到馬小朵時這樣介紹:“她叫馬小朵,1982年就出來打工了,她還活著。”
命和家
像馬小朵這樣頭一批離開土地和鄉(xiāng)村的打工妹,如今絕大多數(shù)已回到了家鄉(xiāng)。能夠在城市里生存下來的,少之又少。
在以婦女為主題的展廳里,記錄著幾位打工者的生活。1998年從山東來京的徐芳,如今還在經(jīng)營她的煎餅鋪。10年的時間,她所在的社區(qū)已經(jīng)從8000人發(fā)展到4萬人。
“到處都變化那么大,只有我還在原地打轉(zhuǎn)。”博物館開館那天,受邀前來的徐芳望著自己10年前的照片發(fā)呆。展柜中收藏了她的幾首詩。扉頁上用紅筆寫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
此時,楊麗紅帶著女兒走了進來。兩位母親湊在一塊兒,不自覺地把話題放在了孩子身上。
兩個已經(jīng)上中學的孩子,過兩年就將面臨高考。根據(jù)北京市教委的規(guī)定,有北京戶口和學籍的才能在京參加高考,否則必須回戶口所在地報名。
“我們還回得去嗎?”楊麗紅問道。她和丈夫離開家鄉(xiāng)已經(jīng)18年,其間因為沒交公糧、集資和農(nóng)業(yè)稅,土地早被村里收回去了,房子也因年久失修倒了。孩子是在北京出生的,從沒回過老家。
“你是北京人嗎?”有參觀者問這個帶著京腔的小姑娘。
她看了那個唐突的陌生人一眼,沒說話,離開了這間屋子。
楊麗紅也只是從女兒的日記中得知,這個看上去無憂無慮的孩子,最近正因為一個好朋友要回山東老家上學而苦惱。她在本子上寫了“為什么不一樣”,后面是一連串問號。
楊麗紅想給女兒的是“一樣”。和北京孩子一樣,上區(qū)重點小學,和他們一樣周末學英語、學奧數(shù),學跳拉丁舞。這些年,她把丈夫做家裝賺的錢全投在女兒身上。連丈夫都認為這是在逼孩子,“難道不考大學就不活啦?”
楊麗紅覺得,自己并不忘本,只是不想女兒再走自己的路。
1990年,她和家鄉(xiāng)的47個姐妹一起進入廣州的紡織廠,晚上睡覺被像對待犯人一樣反鎖在車間的閣樓上。3年后來到北京,只因為與本地人發(fā)生口角而被警察呵斥,“滾回你們老家去,上他媽這兒來干嘛”。甚至在不久前,她在旁聽一個論壇時,還聽到有專家說“農(nóng)民工就像是自來水,需要的時候打開,不用的時候關(guān)上”。
“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累都受過了,我只是不想讓女兒再經(jīng)歷這樣的屈辱。”在楊麗紅看來,高考成了唯一能改變命運的通道。但是通道對流動的打工子弟并不暢通。
曾有不平者把北京市教委公布的“子女等同北京戶口的八類人”的通知寄到博物館來作為展品。八類人中,包括原北京知青、博士后,甚至具體到中建二局一公司的職工。外來打工者不在其中。
如今,楊麗紅只能寄希望于戶籍制度改革。但這種改革涉及統(tǒng)籌城鄉(xiāng)教育、醫(yī)療、養(yǎng)老等一系列福利制度的問題,連她自己也承認,“不是短時間的事”。
博物館里收藏的一份取名“打工詩人”的自辦小報上,有這樣一段話,描述這個群體如今面臨的尷尬:
機器的轟鳴取代了蟲鳥的鳴叫/街上都是需要警惕的汽車和陌生的面孔/老鄉(xiāng)們湊在一塊兒互相慰藉/謹慎卑微地生活/有時懷揣著對田園牧歌式生活不可復(fù)返的惆悵/不過/家鄉(xiāng)也只活在記憶里/現(xiàn)在的家鄉(xiāng)/就像打工者所在的城市一樣讓人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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