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彬:我不喜歡戰斗,確實不能容忍
本報記者 葉鐵橋 雷宇
4月12日下午,在南京大學逸夫科學管理樓19層的辦公室里,40天前發表文章批評學者汪暉涉嫌抄襲的王彬彬教授接受了中國青年報記者專訪。
中國青年報:你和你所批評的汪暉都研究過魯迅,因此也有人認為此次論文風波不過是派系之爭,利益之爭。
王彬彬(以下簡稱王):不看事實,反問動機是沒有道理的。我跟汪暉沒打過交道,也沒有任何直接或間接的利益關系,又不在一個學校,絲毫構不成利益之爭,而且,抄襲剽竊問題跟什么派系也沒有任何關系。
中國青年報:那您為什么要選擇汪暉這本書而不是其他人的書,也許其他人的書抄得更厲害?
王:這是因為我考慮到了一個因素,就是汪暉這本書影響特別大,20多年來,這本書成了一個神話,成了現當代文學專業的一個楷模。
我認為,汪暉之所以成為汪暉,主要靠這本書奠定了地位。沒有這篇博士論文獲得的巨大聲譽,怎么可能有后來的汪暉,怎么可能當《讀書》雜志主編10年,怎么會有今天這么高的學術地位?
如果當時他的博士論文獲得的評價很普通的話,他也許不會迅速地膨脹為今天這樣。
如果在你的研究領域里,有一本被視為經典的東西,一印再印,是專業的必讀書,你發現存在這樣的問題,應不應該說出來?難道不說出來是對的嗎?大家都不說,你想想后果是什么?
中國青年報:后果是什么?
王:抄襲最嚴重的危害,是遮蔽了學術的來源,讓后來者不能清楚知道思想的來源,這對整個學術發展都是損害,也是對讀者的損害,當然,還侵犯了原作者的權利。
可能很多人不知道的是,汪暉也是我國學術規范最早的倡導者之一。這樣的人,是要為整個學術界垂范的,專門從事這個行業的學者,卻出現了這樣的問題,我在內心里更不能接受。這就像警察偷東西,雖然警察犯法原則上跟任何人犯法一樣,但給人的心理沖擊是不一樣的。
中國青年報:但包括錢理群、孫郁等知名學者都認為,汪暉的書只是引用不規范而已。
王:文章出來后,我想到會有一些人不高興,但我沒有想到會有學者公開為這本書辯護,太難想象,因為這會嚴重影響到他們的聲譽。
打個比方,我們揪出一個腐敗分子,會有人替他說情辯護嗎?我知道這篇文章會觸動很多人的利益,心里不高興,但“汪粉”在網上罵罵我還可以理解,真沒想到真正在學術界生活的人,會如此不顧基本事實,出來說這種話。他們的表態也說明我們的學術生態糟糕到了什么程度。
這個如果不算抄襲剽竊,那么以后抄襲剽竊這兩個詞就可以從字典里面消失。抄襲剽竊就合法化半合法化,學術界就徹底江湖化黑幫化。
他們的問題,是把朋友義氣置于基本的是非之上,這個是很可怕的,如果是在其他圈子里可以這樣的話,那么在學術界,這樣做事很可怕的。
而且,他們的表態一度造成了全國性的是非混淆,非學術界以外的人很迷糊,因為別人不知道規則,不知道到底算不算抄。他們一表態,就認為不是抄了,反而覺得我有什么問題。
我特別佩服嚴家炎教授,過去我對他研究金庸批評得很嚴厲很尖銳,但他在這個事情上能明辨是非。
中國青年報:為汪暉辯護的人認為,應考慮到上世紀80年代的時代背景,那時候學術并不如今天這么規范。
王:上世紀80年代是不是不規范,鄭也夫、丁東等學者都發表了文章,事實上,也許80年代的技術性規范沒有今天這么完備,也沒有今天要求這么嚴格,但實際上,80年代的學風比今天要好得多,那個時代類似的事情在我的印象里也有一兩件,都是得到很嚴厲的處理的。
我記得這樣一個例子,我們這兒有一位姓吳的教授,在遼寧的《當代作家評論》上發表了一篇研究作者史鐵生的論文,后來,一位很有才華的文學評論作者也在《文學評論》上發表了同類主題的文章,抄襲了吳教授幾百字,結果,被揭露后,《文學評論》公開發表對吳教授的道歉聲明,并且追回稿費,而那位文學評論作者,也公開向讀者和吳教授道歉。這個人,我很敬重。
中國青年報:也有許多學者提出,不能否認汪暉這部作品的價值。
王:對汪暉這部作品的價值,我個人認為不像它的名氣那么大,并沒有太多的原創性。
而且,我的文章發表后,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注這部著作,像《南方周末》就刊登文章,指出了這樣一個問題:這本書在20多年來,不斷地修訂,出新的版本,但在修訂中,有的注顯示,原本是引自譯本,但到了前兩年的版本,竟然修訂為引自原版外文,似乎是直接參考外文資料,但事實上引用的這段文字沒有任何變化,可能學術界以外的人覺得這不是問題,但實際上,做偽注跟抄襲剽竊是一樣的概念。
再有,也有人揭露,這本書中有幾百字是抄襲自1954年(應為1958年——編者注)《新聞戰線》上的一篇文章。
中國青年報:我看到報道,您對為汪暉辯護的學者抨擊得很厲害,甚至用了一些很罵人的話。
王:當時有記者來采訪我,說是我的學生,所以談話很放松,我用了一些不雅的詞,但一再提醒說這些話千萬不能寫,因為絕不能搞人身攻擊,但這些詞還是發出來了,他們后來也向我道歉了。
中國青年報:你有沒有想過,你這篇文章為什么會引起這么大的反響?
王:我沒有想到反響會這么大,原以為不就是正常的學術批評嗎?但沒想到證據如此確鑿,卻會形成爭議,甚至還有許多學者出來辯護。甚至還有一些人問,寫論文不都是這么寫的嗎?這是很可怕的,也許他們看慣了大面積的抄襲,對于這種看起來不那么明顯或者雷同的字不那么多的抄襲,反而不覺得有問題了。
中國青年報:也有人表示不習慣你在《汪暉<反抗絕望>的學風問題》一文中的行文方式,認為有些沾沾自喜的味道。
王:這也是奇怪的一方面。一個問題出來后,不論事實如何,卻去細究批評者的心態。說實在話,我的行文更多地表達一種驚訝。被很多人吹得天花亂墜、在某種意義上是經典學術著作,居然會有這樣的問題!因此,寫作中,我表露出來的是一種震驚,還有氣憤,因為我實在沒想到,抄襲剽竊與汪暉、與《反抗絕望》居然會連在一起——因為在我們這個專業,這個人和這本書,都是絕對的權威。我的文章沒有過激的言辭,談不上人身攻擊。
中國青年報:您經常進行各種學術批評,是因為你性格里有喜歡戰斗的因子嗎?
王:學術批評要得罪很多人,樹很多敵,我根本不喜歡戰斗,我是確實不能容忍,看不慣的就說出來,這不好嗎?
中國青年報:這件事情對您造成壓力沒有?
王:我們學院也專門開了會,因為我就這個問題批評別人,那別人也會緊盯著我們,這對我們也是一個警示,警示我們更加注意學術規范。
所以我認為,對于我們學院乃至學校的年輕教師來說,這是個好事情。對于我本人而言,盯的人就更多了,尤其是那些“汪粉”,千萬百計想找出問題來,這對我是更大的警示。
我批評了別人,對自己必須要求更嚴。我相信我的批評,是有益于學術界的良好發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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