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穿梭于水泥叢林的現代人,用精密的儀器,分析一塊78000歲的“石頭”,以此追逐季風的強弱,并揭開一個1000多年前的謎底——中國最輝煌的大唐盛世因干旱而滅亡。
這不是最新檔的好萊塢魔幻大片,而是德國波茲坦地學研究中心豪格和他的科研小組于去年1月4日在《自然》雜志刊登的論文。
這當然不是一塊普通的“石頭”。它取自廣東省湛江市西南部的湖光巖瑪珥湖。在這個14萬年前火山爆發形成的湖泊中,沉積著60米厚的火山泥,其中蘊含著豐富的氣候環境信息,是寶貴的“天然年鑒”和“自然檔案”。
豪格小組相信,通過巖芯樣品的磁屬性和鈦物質,可以揭示東亞古代冬季季風強度。而這,直接影響了一個朝代的興衰。
他們認為,公元751年唐朝軍隊與阿拉伯大軍激戰于中亞重鎮怛邏斯,唐軍大敗,此后唐朝開始衰落,這恰好處于季風異常的少雨干旱期。長期干旱和夏季少雨導致谷物連年歉收,激起農民起義,并最終導致唐朝在907年滅亡。
通過同樣的方法,豪格小組還發現了另一個驚人的秘密:同樣的氣候變化也曾在中美洲出現,公元9世紀左右,加勒比海地區出現了持續100多年的干旱,著名的瑪雅文明也因此消亡。
英國廣播公司(BBC)第一時間播發了豪格小組的文章,頓時引起眾多國內外媒體的關注。網絡上質疑聲一片:德國科學家都在研究唐朝,為什么卻聽不到中國科學家的聲音?
一場科學結論的拉鋸戰
國家氣候中心首席古氣候學家、64歲的張德二用電腦演示著各種洪水、干旱、降塵模型,并將分析同故宮保存的記錄相比較。她案頭有各種樹的年輪圖,分析著500年來的降水模式。
她追蹤著歷史上一次次蝗蟲災害,正著手出版一本關于中國蝗災史的新書。
這些工作都因BBC傳來的消息戛然中斷。張德二無法集中精神工作,她滿腦子都是問號:旱災造成唐朝滅亡?這結論似乎與她多年的研究不符。
西南師范大學歷史地理研究所藍勇教授一口氣讀完了豪格的文章,盡管他對鑒定“石頭”,測算鈦值這樣的“技術活兒”不太在行,可他覺得這篇文章很“親切”。
早在2001年,他就發表了名為《唐代氣候變化與唐代歷史興衰》的文章,他認為,導致唐朝走向衰亡的“安史之亂”和唐中末期突然劇變的氣候因素密切相關。他的這篇文章比豪格小組的報告提早了6年。
“作為中國氣候學家,這個時候不出來說話,怎么也說不過去。”張德二的丈夫、中國知名極地氣象學家陸龍驊教授告訴記者。
一個多月后,張德二和陸龍驊共同署名,向《自然》投稿,反駁德國科學家的觀點。10個月后,《自然》發表了他們的《質疑冬季風和夏季風強度變化的“反相關”說》。
“史料”、“石頭”哪個在說謊?
“針對過去兩千年的36750份中國歷史氣候記錄表明,中國在公元700~900年間經歷了兩段濕潤的氣候期,其中夾雜了一個短暫的干旱期。”張德二在給《自然》的文章中寫道,“唐朝滅亡前的最后30年正是處于多雨時段而不是干旱時段。”
相比冰冷的儀器下得出的數據,張德二認為,“不說謊”的是前人留下的歷史記載。她相信中國歷史氣候記錄經過勘定,其年代是無誤的,有的時間甚至可以精確到月、日。
豪格小組分析認為,公元700年以后由于冬季風加強、夏季少雨造成了嚴重旱災,但是,這些推論與中國的歷史氣候記錄不相符合。
另外,“據1470年~1979年500余年的氣候分析,寒冬往往對應于夏季多雨,并不是干旱。目前也沒有研究表明唐朝時期是和這一規律完全相反的”。她認為,唐朝總體上并非趨向干旱。
張德二對豪格小組“冬季風強導致夏季干旱”的推論依據和“冬季風與夏季風強度反相關”的結論提出質疑。
根據中國古文獻記錄,她發現,在公元700~900年間,據異常的寒冷、冰凍和大雪記錄來確認的22例寒冬年份中,只有2例對應于夏季少雨,這表明90%的嚴寒冬季(強冬季風年)對應于多雨的夏季。這意味著寒冬-濕夏的對應關系才是唐朝后半期的氣候特點。顯然,基于這種設想而得出的唐朝后期夏季干旱的推斷也就不能成立。
豪格小組是個強大的科學對手,他們對“不會說話,沉睡了數萬年的石頭”的時間分辨近乎精確到“年”。他們可以從每年鈦的含量變化推斷出當年的季風強度變化。鈦值高,代表冬季風強、冬季寒冷;鈦值低,冬季風弱、冬季不寒冷。
將鈦值時間序列曲線和年代準確的中國歷史氣候記錄對比時,張德二發現二者明顯錯位。降低時間分辨率,改為20年、30年、40年的時間段,二者仍然矛盾。
因此,張德二對湖光巖鈦序列定年是否準確,能否代表季風變化表示質疑。
相比史料,中國科學院地質與地球物理研究所劉嘉麒院士更相信大自然留下的痕跡。劉嘉麒是豪格小組的成員之一,也是論文的共同作者之一。劉嘉麒表示,湖泊沉積物是自然記錄的很好載體,而且與文字記錄相比,自然記錄具有空間分布廣泛和時間連續的特點,不會因人為和設備因素而改變。他們的工作首先是尋找記錄氣候變化的載體(如沉積物),進而從其中解讀其環境的信息。
“史料”和“石頭”,到底該聽誰的好?
也有人既不質疑石頭,也不懷疑史料,而是質疑研究的空間尺度。復旦大學歷史地理研究所滿志敏教授表示,“大旱加速唐朝滅亡”的說法很有趣,但是以廣東雷州半島的巖芯為研究標本,其研究數據只能反映華南地區的氣候狀況,可能僅僅代表南方地區曾經發生過旱災,而不足以代表整個中國。而且,歷史上并沒有關于南方地區災民外遷的記錄。唐朝后期的移民潮,受戰亂影響,都是從北到南的。如果發生過特大旱災,應該會造成農牧過渡帶的南移,也就是農民因為旱災而被迫變耕為牧、讓耕地變成草原的現象。但是,兩千多年來,中國的農牧過渡帶并沒有出現過顯著的變化。
一個半月和20年
張德二連跑了好幾天國家圖書館,細查我國唐代歷史上的重大戰爭,想找到豪格文章中的Tanros(怛邏斯)之戰的記錄,均無所獲,最后終于從一本書里找到——“而且僅僅是一個句子”。
她發現,這場不為中國人知曉的邊境戰事之所以被歐洲人知曉,僅僅是兩萬唐朝軍民成了俘虜,其中包括大批工匠,他們將多種制作技術,尤其是造紙術傳播到了西方。
像這樣為一個地名泡圖書館,對張德二是常事兒。她僅僅用一個半月就寫好了給《自然》的論文,可她文章里引用的圖表、數據,卻花費了她20年的心血。
張德二主編的《中國三千年氣象記錄總集》,被認為是研究中國自然災害史的“圣經”,是一本“幾代人都用得上的書”。
四大本、880萬字、重達19斤的“總集”,光編“查閱目錄”就花了一年,她和近20個同事走訪37座城市的75座圖書館、檔案館,查錄古籍8228種。一部《宋史》就有30多本;一部《湖北通史》有四百多卷。借閱時,圖書館只能用車將其推出。
“張德二一直從事著常人看來非常乏味無聊的工作,她在中國科學界向來以嚴謹求實著稱,她一直都勇于指出其他科學家所犯的學術錯誤。”中國國家氣候中心主任、同事董文杰說。
張德二的論文經過10個月,兩輪,6個評審的嚴格把關,一路通過。《自然》給她回復說:“這篇論文中間的科學依據,是可以相信的。”張德二對記者把“可以相信”四個字咬得重重的,她說:“這四個字就是對一個科學家的最高評價。”
一道無解的命題
10個月后,藍勇教授又一口氣讀完了《自然》上張德二反駁德國科學家觀點的文章。他不認為自己應該站在任何一邊。
他說,唐朝氣候冷暖之爭由來已久,竺可楨先生是暖派,主張唐是一個溫暖濕潤的時代,但有學者否定了唐代溫暖說,滿志敏便是一個代表。近來也有專家提出唐代氣候屬于混沌狀態,氣候不穩定。幾派學者選擇的材料各不相同,但又都合理。所以,他上課時常給學生說“舉例子是種最危險的辦法”。
目前學術上主流的認識是:唐朝興衰與氣候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唐朝統治的300年中,大雪奇寒和下霜下雪的年數都比較少,冬天無雪的年數竟達19次之多,居中國歷史上各朝代之冠,屬于中國歷史上的一個溫暖期。“木棉花開錦江西”,說明唐代成都有喜溫暖的木棉生存。隨著氣候變得溫暖,加上一些人為的因素,唐朝傳統的農牧業界線北移,這使唐朝的邊防有了當地的給養支持,軍事防御更穩固,北方游牧民族也不敢輕易南下。
唐代后期,氣候開始由溫暖轉而冷濕,寒冬和雨災相繼到來,有時春秋兩季也出現了霜雪凍壞莊稼的現象。《資治通鑒》記載“淫雨”一下長達六十余日。冷濕的氣候對北方游牧民族的威脅很大,為了生存,他們只有向南推進,形成對中原農業民族的威脅。安史之亂后,盛唐不再。
張德二認為,氣候因素與人類文明進程有著重要的關聯。比如明朝時的氣候條件不好,氣象災害頻繁發生,社會不安定,這是明朝滅亡的一個重要因素。但氣候因素不一定總是文明興衰的決定因素。同樣的,清朝康熙年間的氣候條件也不好,但依然出現繁華盛世。
有專家指出,古氣候分析表明,冷期戰爭率顯著高于暖期,70%~80%的戰爭高峰期、大多數的朝代變遷和全國范圍動亂都發生在氣候的冷期。中國歷史的朝代更替,以及大亂和大治的交替,氣候的波動變化是決定性因素之一。
“研究氣候,只能看長時段、大趨勢,沒有人能做出局部的、短期的精準判斷,所以豪格、張德二的觀點之爭,其實是無解的。”藍勇說。
張德二和劉嘉麒院士是很熟的朋友,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們觀點上的分歧。劉嘉麒認為,史料氣候研究和層積物巖芯研究都有其合理性,也都有其局限性。史料記載具有不連續性,層積物巖芯研究則對空間、材質有極高的要求。
“不管怎么說,科學上有爭論總是好事!”劉嘉麒院士笑著說。 (從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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