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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闿運(1833-1916)
字壬秋,又字壬父,號湘綺,世稱湘綺先生,出生于湖南湘潭。晚清經學家、文學家、教育家。咸豐舉人,曾任肅順家庭教師,后入曾國藩幕府,主講成都尊經書院、長沙思賢講舍、衡州船山書院、南昌高等學堂。授翰林院檢討,加侍讀銜。辛亥革命后任清史館館長。
宣統三年正月朔,湖南巡撫轉達清廷諭旨,為獎勵績學碩儒,科舉周甲(六十年前鄉試中式),特授王闿運翰林院侍講銜。傳統中國讀書人以中舉人、登進士與點翰林,為最輝煌的人生三部曲;青年未中進士,卻在晚年“跳級”做了翰林,對七十九歲的闿運來說,實在是一樁能娛暮景的樂事。他善于搞笑,專為這事寫過一副對聯:“愧無齒錄稱前輩,幸有牙科步后塵”;按,“齒錄”即鄉試、會試中式諸人的同年錄,又,翰林院俗以中式年份較早者為“前輩”,而闿運是特授翰林,孑立無朋,編不出同年錄,遂亦不能按部就班,找著自己的前輩。下聯則說光緒三十二年第二屆留學歐美畢業考試,畢業于美國菲力德非醫學院的牙科博士徐景文考列一等,賜醫科進士出身。此聯運用“今典”,十分妥帖,一時成為膾炙人口的談資。
長沙城里逢動亂
既蒙特授,不能衣錦夜行,怎么也得省城走一遭,坐坐首席,聽幾句吉祥話。闿運上半年鄉居,勤于著述,到了秋間,買船赴省,就是沖這個樂子去的。孰料八月二十一日,他率家人自湘潭來長沙,船才靠岸,就聽到“湖北兵亂”的消息。前天,即公元1911年10月10日,正是武昌首義的日子。
次日讀報,說黃興在漢口領軍抗敵,截斷河橋,闿運以為“頗有布置”。不過,其時黃興并未抵漢,傳聞有誤。他經歷過咸、同年間的太平天囯戰爭,與中樞的肅順、前敵的曾國藩與左宗棠諸人都有深交,見慣戰亂,如今贊一句黃興,與當年稱贊李秀成有勇有謀,是相同的意味。在他心中,黃興終屬“賊黨”,或有一時的風光,終究歸于覆滅,武昌暫時淪陷,將來亦必光復。因此,聽到“鄂亂”的消息,他并不慌張,照常訪友宴客,照常與家人打麻將,照常自嘲與周媽(傭人之妻,與他關系曖昧)的關系,“如慈禧遇李連英”。
三十日,他去訪日本學者鹽谷溫(時從葉德輝學),聽說城中外國人“已半走”,仍然不慌不忙,發了一通感慨:“狐媚可取天下,鼠竊豈可取耶?”所謂狐媚,以他早年勸曾國藩揮師入京“申明祖制”以阻止垂簾聽政的事跡,大概能猜到他說的是慈禧太后。至于鼠竊,則是他把康、梁與孫、黃混為一談,誤以為這次“肇亂”是康、梁戊戌變法失敗后發起“不自量”的“革命”。
明晨,他在左文襄祠門口,親聞“武夫傳呵”,說革命軍已經攻入巡撫署,再親見“須臾,滿城白旗”,他才知道,自己錯了,這不是一時一地的小變亂,而是改天換日的大事件。有點慌,因為,“余亦為俘矣”;有點怕,因為,“在城,終為陷賊”也。此地不宜久留,走為上,可是,“至西門,不得出”,“至南門,已閉”,不得已,只能回到城北公寓,命兒子再探再報。
壞消息不斷傳來。長沙知縣被革命軍殺死,巡撫余誠格(素交)棄城而走,譚延闿(前湖南咨議局長,世交晚輩)“從賊”做了參議院長。既無由求助于體制內高官,又不忍心徇從反體制的貴人,進退維谷。所幸七日后全城解嚴,趕緊離開長沙回到湘潭。
老同志遇新問題
回到老家,也沒有什么好消息。供職于厘局的老朋友找他,請寫信給譚延闿,證明自己“不與賊通”,他長嘆一聲告訴朋友,譚延闿就是參議院長。族孫被革命軍搶劫,向他求助,請幫忙報官,他只能說,“今無官”,但也“不可報賊”。常大淳(前湖北巡撫,與太平軍戰,自殺)的孫子來慰問他,一見,卻已剃發,還說要往湖北投效革命軍;由此,想到劉長佑(湘軍名帥)之孫,也投了革命黨,不由慨嘆“世職從逆”,朝廷“恤賞全無報也”。更令他揪心的是,三個兒子先后剪了辮子,皆已“從逆”。
他經歷的“洪楊之亂”,那么殘酷,身邊也沒有這種現象,從破壞程度來說,“辛亥之亂”要輕得多,時間也才幾天,世界這是怎么了?“自來亂未若此,不亂之亂,如大亂也”。老同志碰到新問題,難怪他感到迷惘。
他給老朋友寫詩:“仙家樂雞犬,兒輩失冠巾”,描述目睹的亂象。他給自己寫詩,卻找不到合適的題目:“欲題七哀,無可哀;題為感遇,又不甚似;改題為悲憤”。終于,他給逃跑的巡撫朋友寫信,以新詞描寫“悲憤”,自以為準確表達了感受:“一時才彥皆無所措手,故家子弟半陷逆黨,我等以專制受累,復以共和被困。其不自由,由不能自立也。獨立不懼,乃真獨立。立則難言,不懼其庶幾乎”。專制,共和,自由,獨立,這些新名詞,如此混搭,更讓我們體會到闿運的迷惘。這是真慌了。
好容易挨過幾個月,民國成立,改換年號了。元年正月朔,他在日記寫下三個字:“不受賀”。次日,看到清帝遜位、袁世凱任總統的電報,他總算平靜下來,說:“清廷遂以兒戲自亡”;總結得很好。清末施行排擠漢人(重要職位皆旗人),皇族組閣(利益集團壟斷權力),推遲立憲(能拖就拖,當紳民是傻子)的政策,不是視治國為兒戲嗎?武昌首義,孫、黃、宋諸元勛事先全不知情,即使身在現場的首義將士也沒能統一思想敲定開戰的準確時間,不是視革命為兒戲嗎?“打醬油”的立憲派諸君子也是毫無把握,半推半就,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不也是視政治為兒戲嗎?三方都玩過家家,總有一家要崩潰,而崩潰的原因,就看誰更“兒戲”。無疑,清廷得分了。
“請君莫灑新亭淚”
平復心態后的闿運寫了一句詩,恢復了所謂“帝王師”級別的判斷力,詩云:“并無豎子能成事,坐見群兒妄自尊”。上聯,他不將時代巨變歸功于革命黨,下聯,也不認為“亂黨”孫文(他在日記曾稱為“孫帝”)與“世兄”袁世凱(論輩分闿運為世凱父執)之徒真能底定乾坤。而在己,他則說:“請君莫灑新亭淚,且復清春指杏村”;所謂新亭之淚,謂東晉諸人被驅趕到江南,緬懷故國,“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不由得紛紛墮淚。闿運以為不必如此,因為,他對朝廷(自慈禧政變成功上位后的朝廷)早已絕望,對國人(自湘軍崛起后的爭利勝于立名的風氣)不抱希望,數十年來,純以老莊之法入世,游戲人間,除了眼見的風險(如歲末缺錢度歲,兵亂易致戕身),再不以世事縈懷。
元年冬,宋教仁(時為國民黨代理理事長)返湘,現身于闿運八十大壽之宴,轉達袁總統請湘綺先生主持清史館的建議。闿運其時正要送女兒去上海,“怯于盤纏”,遂與教仁扯了一會兒史學淡,即欣然應之。
有朋友聽說闿運將北上,投詩相贈,勸他莫做“莽大夫”(以王莽喻袁世凱),闿運認為這是善意,“誠為愛我”。但是,在這樣的年代,莽與非莽,又何有界限可言呢?于是,吾人讀史,就知道中華民國清史館首任館長不是別人,就是王闿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