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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6日“悶死”的5名少年于今年1月在貴州畢節七星關區民政局安置點與另一名流浪兒的合影。
中國青年網貴州畢節11月21日電(通訊員 王鵬 陳潔) 2012年11月19日傍晚,貴州畢節天降冷雨,街上行人口呼白氣,急于尋找各自遮寒的歸宿。四天前,一個同樣寒冷的雨夜,五名流浪兒童也找到了他們的歸宿。他們鉆進一個垃圾箱,試圖熬過那個漫長的夜晚。
像“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孩子們生起了一個火盆,然而卻沒能等來溫暖的世界。
五條幼小的生命就此終結。生前,他們如同城市里漂浮的灰塵,無人在意;死后,沉痛的事實卻刺傷了千萬國人的心靈。都市的霓虹燈照不進垃圾箱內,到底還有多少被我們忽略的角落?
我們追蹤五少年的生前軌跡,尋覓他們的童年。這些拼湊起來的時光碎片,是孩子們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后紀念,也是留給我們的一道嚴肅考題:到底要怎樣做,悲劇才不會重演?
“孃孃,快點整碗土豆給我吃,我太餓了!”
他們生命的最后終點,是一個白綠相間的鐵皮垃圾箱。
垃圾箱放置在畢節市七星關區一處拆遷工地的旁邊,四周野草蔓蔓。從事發地步行幾分鐘,便是畢節學院,當地一所著名院校。學院兩側,小商販沿路排開。他們也成為五少年生前的最后見證者。
11月11日前后,少年們第一次出現在商販們的視野中。五名小孩個子都不高,身材瘦弱,明顯營養不良。孩子們臉上臟兮兮的,看上去像是幾個月未洗臉,手臂和指甲縫里滿是泥垢。他們衣著單薄,褲腿稀爛,腳上的鞋子也是雜亂不堪,有人穿著綠色水膠鞋,有人則穿著破舊的運動鞋。
學院附近區域,成為孩子們活動的主要地點。他們整天在這一帶徘徊,從早晨9點多一直到晚上12點,有時一晚來回走好幾次。
燒烤攤主老孟說,孩子們是分兩批出現的。11月11日,先來了3名小孩,過了兩天后,小孩的隊伍增至5人。孩子們經常聚在一起用當地方言竊竊私語,時不時爆發笑聲。
幾年前,這一帶也曾出現過流浪兒童,那些流浪兒看見行人就跪下來,“叔叔”“阿姨”地喊著要錢。但是沒人看見這5個孩子要過錢。
不過,他們也會拿東西。比如,經過路邊水果攤,有的孩子會順手扯一兩根香蕉,或者拿一個柿餅。“太可憐了,我們都不吼?!辟u糖果瓜子的老楊說。有的攤主還會主動給點吃的,他們拿了就走,也不怎么道謝。
11月12日,幾名孩子跑到不遠處的公路橋橋頭撿硬紙殼。這與一位撿垃圾的老婆婆形成了競爭。她開玩笑:“給我嘛?!焙⒆硬豢希骸拔覀円u錢。”
紙殼最終沒有全部賣錢。老孟說,那天晚上,他看到孩子們蜷縮在2路公共汽車終點站候車亭內。那些紙殼成為了被子。當晚,畢節氣溫只有零上幾度。
畢節地處山區,夜晚寒風刺骨。孩子們開始不斷變換住所。從拆遷工地的窩棚、公交站、最終他們選擇了路邊的垃圾箱。那是一個剛編號投入使用不久的垃圾箱。垃圾箱約1人高,寬約1米3,孩子們可以蜷縮著擠在里面。
11月14日,有人深夜從垃圾箱附近經過,聽到里面傳出了孩子們的聊天聲。
11月15日,五少年生前的最后一天。當天中午,一名孩子捏著不知從哪里得來的20塊錢,在畢節學院旁的一個小攤上買了一碗3元的糯米飯。伸手拿筷子的時候,攤主嫌他手臟,抱怨道“你先買袋洗衣粉洗洗手”。
隨后,孩子又用找零的兩元散鈔買了4個饅頭。其余4個孩子站在旁邊,直勾勾地盯著饅頭。
午后,撿垃圾的老太婆孫慶英發現,垃圾箱對面的一座廢棄木屋內,五少年正在烤火,身邊是撿來的火盆和茶罐。
“你們在地上撿柴來燒,不要去敲(屋頂的木頭)。”孫慶英耳朵很背,所以喊聲比較大。孩子們吃了一驚,飛快地從屋中跑掉了。
“孃孃,快點整碗土豆給我吃,我太餓了!”下午四點左右,一個孩子出現在賣土豆的流動小攤前,向女攤主央求道。等不及對方盛,他用竹簽急急地在滾燙的油鍋里戳土豆往嘴里塞,一口氣吃了四五個小土豆。
接著,小孩發現了貨攤上的火腿腸,抓了一根,跑了。
晚上8點多,他們出現在老楊的攤位旁一兩米處,開始踢皮球?!澳銈冞@五個小丐幫。”老楊開著善意的玩笑,孩子們就笑,并不介意。
夜色漸深,天空下起了毛毛雨。深夜11點多,即將收攤的老孟看見,幾個孩子還在街上走來走去。此外,他們還在撿一些泡沫板。他猜測,這是因為天氣太冷。
“你們的家在哪里?”老孟問。孩子答:“大方?!崩厦喜拢⒆佑屑也换厥且驗榧彝ピ?,便問:“你家是后老媽還是后老爹?”孩子答:“后老爹。”
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個與他們對話的人。而他得到的答案,多是隨口亂說。
16日清晨,老太婆孫慶英開始撿垃圾。翻到第三個垃圾箱時,她看到了5個孩子,一個緊挨著一個坐在垃圾箱中,雙手環抱。他們小小的頭低垂著,兩腳交錯擺放,看上去猶如熟睡。一個孩子的鼻子還在冒泡泡。
他們的腳旁,擺著取暖的小火盆,火盆尚有余溫。
孫慶英用撿垃圾的鋤頭把推孩子,對方毫無反應?!袄相l,你看,幾個娃兒睡得跟豬兒一樣?!睂O慶英對湊過來的行人說。
隨后,警方趕到,確認五少年已經死亡。不久后,他們的尸體連同埋葬他們的垃圾箱,被拖車整個拖走。拖車經過寬敞氣派的畢節學院。有人曾目睹他們偷偷翻墻進草地打滾嬉戲。
不久后,新聞傳出,微博之上燭光閃動,一片傷感、困惑與憤怒的聲音。
在畢節市,這也成了坊間熱議的話題。事發地不遠處一間小飯店內,有酒客高聲談論此事,也有外地人向老板娘打聽情況。
老板娘一直冷著臉,半天才插一句,“聽說你們大城市連流浪狗都不會死,我們這死的可是娃兒”。
胡亂生長的野草
五名少年來自何處,因何流浪,他們有著怎樣的家庭背景?
11月19日,畢節市政府公布了死亡少年的具體信息,5名孩子都姓陶,是堂兄弟關系,年齡最大的13歲,最小的9歲。
他們都是七星關區本地人,住在區內管轄的海子街鎮擦槍巖村團結組。那是一個距離城市中心直線距離約25公里的小山村。村子位于高山之上,通往外界的山路崎嶇難行。
11月20日,記者來到團結組。村內房屋多為泥土房,牲畜在村內隨意奔跑。五名少年的老家屋內,家徒四壁,除去鍋碗瓢盆和被褥,沒有什么值錢家當。
五名少年的大伯陶進財,正在田里牽牛耕種。他回憶稱,孩子們是在11月5日不見的。當天,12歲的陶中井,離開學校后,便和其他四名輟學的兄弟,離開了村子。因孩子身上都沒有錢,家人推測,他們是一路從山里走到畢節市的。
事實上,五名少年中,有4人的父母均在深圳打工。陶進財說,孩子失蹤后,學校的校長和老師曾來家探訪,他也曾打電話詢問親戚,但并沒有第一時間報警。
陶進財稱,家長在外打工,這些留守的孩子沒有人管,有時會請自己買一點米。他們都是自己做飯,但只會煮點稀飯,就一點鹽巴或辣椒,幾乎沒有下飯菜。陶進財有時會撿點自己種的土豆送他們,他們就在火邊燒了吃。開學報名交雜費時,有人會跟陶進財要幾十塊錢。
在回答為何不一起生活時,陶進財表示,自家就有五六個孫子,自顧不暇。他記不得這些孩子的大名,只知道其小名,如小蟹、小蒜。
五名留守兒童,就在這樣無人看管的情況下,像野草一樣胡亂生長。很快,他們從留守兒童變成了流浪少年。
陶進財記得,陶中井和陶中紅就先后跑到大方縣,后來被政府送回海子街鎮。少年們還經常自己跑到海子街鎮玩耍,或者去親戚家。
事發后,當地官方的公開資料顯示,少年們曾多次前往外地,被警方送回。
2011年11月2日,貴州當地媒體《烏蒙新報》報道稱,有市民在畢節街頭發現流浪兒。這些流浪兒童,以三合板當床,硬紙殼當被,露宿在建筑工地中。而隨后的追蹤報道顯示,這些流浪兒中,便有五少年的身影。
畢節市七星關區民政局的工作人員當時稱,這已經是陶沖等流浪兒第6次被發現,“前5次,這些孩子特別調皮,白天答應乖乖在民政局,但是到了晚上下班以后,便把門窗撬開跑了”。
當時,五少年中的陶沖稱,他不愿回家,“不想回,媽媽已經嫁人了,回家要被爸爸打,他一喝酒就打我,有時候把我按在地上打,我真的不想回家,只要你們叫他接我,我就要逃跑。”
然而當時, 陶沖的父親陶元伍卻在電話中稱,“我不要了,他們愛到哪里就去哪里。我們現在在外邊打工也難?!弊詈螅诿裾值墓ぷ魅藛T勸說下,他勉強同意先讓同村人把孩子領回去,過一段他再接孩子去深圳。
然而,陶沖最終沒有去深圳,他和其他輟學的兄弟們每日在山野中奔跑玩耍。他們輟學的原因,也與無人看管有關。學校的老師曾表示,這些孩子太野,不要了。
陶進財稱,直到現在,五少年中有4人都沒有上戶口,因為 “上戶口要錢?!?/p>
11月5日那天,住在陶進財家旁邊的呂婆婆看到,五少年往山外跑。期間,還試圖叫她的孫子一起。
“出去混?!焙⒆觽兒罋馊f丈地說。
那天后,孩子們走出大山,來到城市,躲進垃圾箱,最后變成殯儀館內冰冷的尸體。
從留守到流浪
11月19日,來自殯儀館的消息稱,孩子們的遺體已火化完畢。
在殯儀館不遠處,有一個大型的在建樓盤的廣告:“冬天惠很溫暖。”
這是一座經濟高速發展的城市,在城市中,隨處可見在建的樓宇。街頭之上,甚至可見寶馬、瑪莎拉蒂等名車。當地人稱,因畢節下屬的縣城有煤礦資源,所以城區之內,并不缺少富翁。此外,畢節市還被譽為“中國十大避暑旅游城市”,為宜居之所。
被宣傳成適宜居住的城市,卻有人在垃圾箱內御寒而死,這形成了巨大的落差。資料顯示,事發地所在的七星關區2011年生產總值為151.34億元,2012年前三季度的經濟增速為全市第一,然而在五少年所在的團結組村,記者看到,村民生活大多貧困,為謀生路,青壯勞動力多外出打工。
事發后,當地政府坦言,事故暴露出政府在“社會管理、社會求助和保學控輟”方面存在薄弱環節,并將加強這方面工作。
當地市民告訴記者,近年來,在畢節下屬的山村,失學兒童有很多,這些兒童大多因父母在外打工無人看管,加上經濟貧困,導致放棄學業,“年紀大點的孩子就外出做童工,小一點的就在街上晃”。有市民稱,秋天時,還在街上看見過一些流浪兒,操著本地方言,五少年事件發生后,街上已經不見了流浪兒。
11月20日,七星關區民政局工作人員回復稱,當地民政已開展城區范圍巡查,發現流浪乞討人員及時實施救助,并對流浪乞討人員進行登記,建立檔案,“進行地毯式拉網排查,做到橫到邊,縱到底,不留死角死面,力爭做到流浪乞討人員早發現,早救助”。
然而,這終究不是治本的方法。如何解決留守兒童問題,如何降低輟學率,并設立相應的保障制度,成為公眾熱議的話題。
這些宏觀的大問題,與五條小生命無關。他們的生命終結地,只余一片留有污痕的水泥地面。沒有點燃的蠟燭,沒有悼念的菊花,他們的故事也將很快因新聞關注度的降低而消散。
微博上,有人找到了一張疑似事發前一天,路人拍下的孩子們的照片。五個孩子散坐在路邊的臺階上,笑容那般陽光、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