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陜西省橫山縣趙石畔鎮,一個叫馱巷村圪洞峁的村莊,占地近2平方公里,原來住有30多戶200多村民。如今人去村空,500多畝耕地荒蕪,只剩下50多歲的王明厚和高生花老兩口守候在這里,粗放地種著50多畝地。
四川省達縣金石鄉,一個叫柳潭村六社桐子園的村莊,青壯年陸續走出去尋找新的生活,留守老人一一被時光消磨。140多口人的山村,如今只有70多歲的湯明孝和老伴李仕芬依然生活在這里,陪伴著每年都在倒塌的幾處院落。
這樣的村莊早已不是個案。我是農民的兒子,深深地意識到土地對于我和家人意味著什么。全國大大小小的村莊里,居住著兩億多農戶,平均每個農戶占有的土地僅為發達國家的1/80到1/60。父老鄉親們祖祖輩輩守著零碎土地過日子,世世代代面朝黃土靠天吃飯。到頭來,他們還是沒有選擇腳下的土地作為安身立命之所。流淌過他們的熱淚和汗水的土地,終究也沒能給他們想要的幸福和安詳生活。
我在農村生活的經歷表明, 貧窮一直是這些廢棄潰敗村莊的底色。農村貧困家庭,大體上有這樣幾類情況:老年無子、五保戶;重病、大病、傷殘,喪失勞動能力;照顧重病人、未成年孩子、老人,無法外出打工;孩子上中學、大學拖累家庭貧困;主要勞力死亡、離異和失蹤等導致返貧。正因為如此,優秀的農家子弟不帶任何留戀地奔向了廣東、浙江、江蘇和北京……我了解到,四川省達縣有40多萬外出農民工,相當于全縣人口的三分之一,年輕人都走出去了。
根據國家統計局今年1月20日發布的數據,城鎮常住人口7.49億人,占總人口比重為54.77%。這是數字意義上的城鎮化率。近似的城鎮化率增幅,英國用了120年,法國用了100年,美國用了40年,我國僅用了25年。有著世界上最大的城鎮化規模,更有著世界上最快的城鎮化速度,這對于正在推動的大國治理無疑是個艱巨的智慧考驗。
值得細加分析的是,在國家統計局公布的城鎮常住人口中,離開戶口登記地半年以上的農村人口有2.98億人,占39.78%。他們在大小城市就業生活,盡管沒有獲得所在城市的市民身份,也沒有享受教育、醫療、住房、社會保障和基礎設施等方面的市民待遇,但他們就是不愿意回到農村,不愿意窩在那個稱為“家”的地方。這正是我這些年的憂慮所在,農村空了,城里滿了,一空一滿之間影響著全面深化改革的細微末節。
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呼吁,城鎮化率的真正意義,是為農民創造增加收入的機會,是讓農村聚居點繁榮起來。在這個過程中,一定要避免農民受損、農業衰敗和農村凋敝。因此,我建議在全面深化改革的頂層設計中,采取就地城鎮化和就近城鎮化的謀略,讓農民在家門口享有同市民相當的生活品質和公共服務,走出一條農民生活現代化、農業生產企業化和農村生態田園化的新路子,實現城鄉共同進步,提升整個國家的可持續發展能力。
有一種意見認為,在推動新型城鎮化的過程中,每年應解決一定數量的農民工落戶城市,甚至具體到了平均每年2000萬的規模,認為這樣就可以到2030年基本消化已經進城和將要進城的4億農民工。當前農民工市民化的平均成本在10萬元左右,如果按此建議,每年解決2000萬農民工市民化,就需要實打實地投入兩萬億元。我認為需要全面評估這類意見,只有真正弄懂新型城鎮化這個大戰略,因勢利導,善加運用,全面建設小康社會才可能有一個穩妥厚實的良好開局。
有一位市長對我說過,按照他這個市現有的財政能力,讓全市的城市居民和農村居民享受基本公共服務,達到全面小康水平還勉強負擔得起。但如果把150多萬外來農民工加進來,他一點招也沒有,因為超出了一座城市的實際承受力。我與這位市長認真討論過,逆城鎮化可不可以作為新型城鎮化的一個選項,甚至作為超越舊型城鎮化的一個更高級的發展階段?這個過程正在呈現的典型特征就是,城市人口為了逃避交通擁堵、污染嚴重等生存生活壓力而主動向鄉村流動,在鄉村與農民共同享受城市的生活品質,望得見山,看得見水,記得住鄉愁,鄉村生活重新繁榮。
我曾經上報過一個材料,農業作為立國根基的戰略產業,至少需要兩億45歲以下的勞動力。否則,誰來種地養殖?13.67億中國人的飯碗里盛什么?我的進一步研究表明,全國960萬平方公里的陸地國土空間中,適宜城鎮化開發的國土空間約為180萬平方公里,扣除必須保護的耕地和已有建設空間,今后可用于新型城鎮化開發的國土空間僅有28萬平方公里,約占全部國土空間的3%。地從哪里來?人往哪里去?鑒于土地資源稀缺的基本國情,我認為很難像一些發達國家那樣,把70%以上的人口集中在設區的地級以上城市。在這個重大判斷上,我建議多一點相互尊重,少一點自我正義;多一點相互包容,少一點偏見誤解。
村莊,是中華農耕文明自伏羲、神農以來延續七千多年的根。從這個意義上說,讀懂農民才能讀懂中國,村莊是國家治理的一個濃重縮影。所有的理論自信、制度自信、道路自信和文化自信,都是源自于此展開的大歷史敘事。
當國家治理翻開新的一頁時,58.8萬個行政村、250多萬個自然村正走在一個轉折關口。我認為,國家與農村、市場與農村、城市與農村三組基本關系需要重新作出制度安排。這個安排里有陣痛,有迷茫,更孕育著希望。
(作者為新常態智庫研究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