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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落于內蒙古阿拉善東南部的騰格里沙漠,西部和東南邊緣分屬甘肅武威市和寧夏中衛市,黃河從其東南流經,面積約4.27萬平方公里,是中國第四大沙漠。3月30日,《中國經濟周刊》記者從甘肅蘭州出發,先后前往騰格里沙漠污染的“重災區”——甘肅武威、寧夏中衛與內蒙古阿拉善調查。
【封面故事】誰在“群毆”騰格里?
善待沙漠——這是著名科學家錢學森于上世紀80年代提出的倡議。
坐落于內蒙古阿拉善東南部的騰格里沙漠,西部和東南邊緣分屬甘肅武威市和寧夏中衛市,黃河從其東南流經,面積約4.27萬平方公里,是中國第四大沙漠。
50多年前,為了保護我國第一條沙漠鐵路——包蘭鐵路不被沙漠埋沒,位于騰格里沙漠東南邊緣的寧夏中衛市,開創了以“麥草方格”為主的“五帶一體”治沙體系,被譽為“人類治沙史上的奇跡”。
在包蘭鐵路安全運行半個多世紀以來,騰格里沙漠實現了與人類的和諧共處。而從治理沙漠到利用沙漠,騰格里正釋放出巨大的經濟潛能。
“黃沙變黃金”的構想肇始于錢學森。1984年,錢學森在內蒙古阿拉善盟首次提出發展“沙產業”,提倡在“不毛之地”利用缺水而光熱條件得天獨厚的特點,走“多采光、少用水,新技術、高效益”的技術路線,發展知識密集型農業。
錢學森同時警示,不要搞西方的“工業化”,以犧牲生態環境作代價,要努力做到“生態和生計兼顧,治沙和致富雙贏,綠起來和富起來結合”。
然而,自2010年以來,騰格里沙漠污染事件頻發。2014年9月,發生在內蒙古阿拉善、寧夏中衛的污染事件曝光后,黨中央、國務院高度關注,習近平總書記等中央領導同志做出重要批示。但僅僅6個月后,2015年3月,甘肅武威的一家企業“頂風作案”,再次向沙漠伸出“黑手”。
3月30日,《中國經濟周刊》記者從甘肅蘭州出發,先后前往騰格里沙漠污染的“重災區”——甘肅武威、寧夏中衛與內蒙古阿拉善調查。調查發現,向騰格里沙漠排污的企業決非個案,騰格里沙漠的污染程度超出我們的預想。
半個月后,備受關注的《水污染防治行動計劃》(簡稱“水十條”)正式發布,其中提到要全面控制污染物排放。
騰格里沙漠被“群毆”的態勢是否會就此止步?
記者調查第一站:甘肅武威
榮華公司:一個治沙模范企業的“AB面”
地處河西走廊東端的甘肅省武威市,南靠祁連山,北臨騰格里和巴丹吉林沙漠,是一個嚴重干旱缺水的農業大市。
自2003年起,為落實時任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多次做出的“決不能讓民勤成為第二個羅布泊”的批示,阻擊騰格里、巴丹吉林兩大沙漠在武威下轄的民勤縣“會合”,武威這個甘肅重要的糧食產區開始推行嚴苛的“關井壓田”政策,共關閉超過3300眼農業灌溉機井,壓減配水面積63萬余畝。
今年3月,正當武威實施“防污、節水、造林、治沙”生態戰略的關鍵時期,一個頭頂無數“光環”的治沙模范企業卻因“毀沙”而闖入公眾視線。
8萬余噸污水排入沙漠
3月中旬,甘肅武威榮華工貿公司(下稱“榮華公司”)向沙漠排污事件引起社會廣泛關注。經事件調查組用無人機航拍和GPS定位,確定共有大小不等污水坑塘23處,污染面積266畝,排向沙漠的污染物主要是榮華公司通過2、3、4號泵站排出的生產廢水。據事件調查組環保部專家判斷,榮華公司在環保設施沒有完全建成的情況下,未經批準擅自投入調試生產,私設暗管向沙漠排放生產廢水。
據悉,被污染的沙漠被當地人稱為“八十里大沙”,周邊最近的生活區為南面的五墩村,相距2.17公里,東、西、北三面均是20公里范圍內無人居住的沙漠。
據污染事件發生地所在的武威市涼州區區政府新聞發言人劉萬宏介紹,2014年5月28日至2015年3月6日,榮華公司平均日排放生產廢水971噸,累計排放271654噸。其中187939噸用于榮華公司投資建成的榮生沙漠公路兩側樹木綠化灌溉,83715噸通過鋪設的暗管直接排入沙漠腹地。
按照規定,經過處理的廢水可用于綠化灌溉,但廢水無論是否經過處理均不能排入沙漠。
對于外界質疑的污水總量如何得到精確認定,武威市委宣傳部副部長連貴琦告訴《中國經濟周刊》記者,排水總量主要依據榮華公司提供的淀粉和谷氨酸調試生產日報表、復合肥廠日報表和環評報告中單位產品廢水排放量來核定。
4月1日凌晨5時30分,戶外漆黑一團,由榮華公司淀粉廠一名工人的帶路,《中國經濟周刊》記者冒著沙塵暴前往排污現場暗訪。
從武威市區一路向東疾馳,經過榮華工業園區,然后進入榮華綠洲現代農業產業園。半個多小時后,記者來到位于榮生沙漠公路一側的榮華公司2號泵站。
排污現場距離泵站并不遠。穿過幾百米的沙漠地帶,一臺裝載機與鉆井的井架出現在記者面前。記者繼續前行,看到人為挖開的谷地與溝壑,底部布滿殘存的污水與黑色淤泥,散發出一股惡臭,而在周邊,用來治沙的“麥草方格”留下被浸泡過的痕跡。
“這是其中的一個排污場地,在其他3個泵站附近還有很多。不過污水都抽干了,底泥隨后要運走處理。”上述工人告訴記者。
沙漠排污事件被調查后,榮華公司淀粉廠已停產,主要生產設備和排污設施也被查封。上述工人稱,在停產放假的10余天里,工廠的工人曾被安排到污染現場參與善后處理。
離開2號泵站時,天已大亮。沿著沙漠公路向東繼續前行了大約10公里,由白色房子、灰色圓形罐體組成的3號泵站出現在左前方,泵站不遠的沙漠腹地同樣出現了幾處底部有黑色淤泥的大坑。翻過排污現場的沙丘,記者看到兩頂帳篷,旁邊一臺鉆井設備正發出隆隆的聲響。身著“甘肅水勘院”工作服的施工人員頗為警惕,表示正受政府安排打觀測井,對其他情況并不知曉。
據了解,違法排污事件發生后,武威市涼州區公安局對榮華公司董事長張嚴德進行了立案調查,該公司兩名直接責任人被行政拘留。涼州區環保局依法對榮華公司做出罰款3003105元的處罰,并追繳自調試和生產以來的排污費180621元。武威市、涼州區環保部門主要負責人、分管負責人、直接責任人已被停職并接受審查,將根據紀檢監察部門和檢察機關調查結果依法嚴肅處理。
4月8日下午,武威市涼州區政府召開新聞發布會,向媒體通報了事件最新進度:已完成野外調查階段任務,地下水、土壤、底泥樣本已送上海化工研究院、澳實分析檢測公司(上海)等國家、國際認證的檢測機構,正在進行檢測。調查與損害評估初步工作報告預計4月下旬完成。
無論是在武威市,還是甘肅省,榮華公司都是家“神一樣”的企業。
20多年前,這家由當地農民張嚴德創建的鄉鎮企業,如今已發展成為總資產68億元,員工8600人,集生物化工、礦產開發、煤炭加工、生態治理、高科技醫療、高科技種植為一體的大型多元化企業集團,并控股一家上市公司——榮華實業(600311.SH)。
走在武威街頭,榮華的印記隨處可見,譬如榮華西路、榮華北路、榮華大橋等。數年前,武威城東區那片工廠密布的區域,被武威百姓稱為“榮華城”。據媒體報道,一些企業人士甚至抱怨榮華公司把當地銀行的資金“貸空了”。
有媒體報道,2011年8月,為了拓展企業發展空間與解決工業廢水排放難題,榮華公司由城區遷至城東11公里外的發放鎮沙子溝,實施易地搬遷和技改擴建。新建的榮華工業園區占地2000余畝,形成了以煤炭深加工帶動農產品深加工的循環經濟產業鏈,項目全部投產后預計年產值超過百億。
建設在騰格里沙漠前緣的龐大工業園區,是榮華公司移沙造地與平整沙丘的“杰作”,各級領導曾數次前往觀摩。而此次排污事件的“黑手”,正是園區內年產30萬噸的玉米淀粉項目和年產12萬噸的谷氨酸項目。
該項目之前屬上市公司榮華實業所有,2013年底以評估價19797.6萬元轉讓給榮華公司。2015年3月22日,榮華實業發布公告:榮華公司是該公司第一大股東,其法定代表人為榮華實業實際控制人,其余涉案人員及涉案項目均與榮華實業沒有關系,公司目前生產經營情況正常,沒有受到違法排污事件影響。
除了利用和改造沙漠建成上述園區,2013年,榮華公司還在沙漠中建設了武威榮華綠洲現代農業產業園區。
據了解,總投資65億元的農業園區,占地面積20萬畝,土地全部來源于利用與改造沙丘。規劃在沙漠腹地建設種植基地19萬畝,以及年存欄6萬頭牛、加工30萬噸乳品的工廠。
這一舉措被當地媒體譽為“探索出一種沙漠治理的新理念,形成了一個農業治沙的新典范”。
作為甘肅省循環經濟試點企業,榮華公司頭頂無數“光環”,先后榮膺“全國文明鄉鎮企業”、“全國首批151家農業產業化重點龍頭企業”、“全國五一獎狀獲得企業”等榮譽,企業規模位列“甘肅工業百強企業”、“甘肅20戶大型骨干企業集團”,董事長張嚴德曾被授予“全國勞動模范”稱號。
近年來,榮華公司還相繼在沙漠周邊投資建設了榮達化工、銅多金屬礦,以及重離子治療腫瘤中心暨榮華頤養園等項目,成就了沙中掘金的“榮華帝國”。
“他在建設重大項目時,注重生態保護治理,勇于擔當社會責任”——這是“2014甘肅省非公經濟十大杰出企業家”頒獎現場,主持人為獲獎者張嚴德準備的一段頒獎詞。
坐落于內蒙古阿拉善東南部的騰格里沙漠,西部和東南邊緣分屬甘肅武威市和寧夏中衛市,黃河從其東南流經,面積約4.27萬平方公里,是中國第四大沙漠。3月30日,《中國經濟周刊》記者從甘肅蘭州出發,先后前往騰格里沙漠污染的“重災區”——甘肅武威、寧夏中衛與內蒙古阿拉善調查。
【封面故事】記者調查第二站:內蒙古阿拉善
因沙漠污染,環保廳副廳長等24人被問責
從寧夏中衛市市區出發,沿迎閆公路北行20多分鐘,便是內蒙古阿拉善盟阿拉善左旗的騰格里額里斯鎮,小鎮是兩個自治區的分界。
1999年,內蒙古在騰格里額里斯鎮成立了騰格里工業園區(2013年10月,原葡萄墩工業園區與騰格里工業園區合并,成立阿拉善騰格里經濟技術開發區,但當地人仍習慣使用舊稱)。4年后,中衛工業園區(其前身為中衛美利造紙工業園區)在該鎮東南方20公里處設立。
10余年里,毗鄰的兩個園區有合作,但更多的是競爭。據媒體報道,在“西部大開發”的背景下,同為承接東部產業轉移的投資“洼地”,兩者常常為爭取同一個項目的落地“明爭暗斗”,進行“政策博弈”。
早前曾有媒體報道,中衛某企業因向內蒙古一側的沙漠排污,而遭到抗議。之后,騰格里工業園區的企業也如法炮制,向沙漠大肆排污,該園區甚至還接收了兩家因污染嚴重在寧夏呆不下去的企業。
2014年9月,騰格里沙漠排污事件經媒體曝光后,黨中央、國務院高度關注,習近平總書記等中央領導同志做出了重要批示。此后,兩家園區都開始了積極的整改與反思。
去年8月底,有國內媒體記者找到了隱藏在騰格里沙漠中足球場大小的4個排污池,其中兩個排污池注滿像墨汁一樣的液體,味道刺鼻。
報道刊發后,污染事件引發社會關注與熱議。據媒體報道,習近平總書記就此事做出重要批示,國務院專門成立了督查組,敦促騰格里工業園區進行大規模整改。
事實上,該園區的污染行為并非首次暴露在公眾面前。2013年3月22日,中央電視臺新聞頻道也曾對騰格里沙漠中修建晾曬池的問題進行過報道。之后該園區對舊區15戶企業進行搬(拆)遷,園區保留的5家建成企業經過整改,均承諾不再向外排放工業廢水。
4月3日,《中國經濟周刊》記者在阿拉善騰格里經濟技術開發區黨群部副部長駱久義的帶領下,前往園區污染治理現場查看。
在迎閆公路東側約4公里的沙漠腹地,記者首先看到一塊“污泥處置工程”的告示牌立于現場。4個巨型長方形晾曬池由南向北依次排開,其中1、2、3號池的污水、底泥已處理干凈,4號晾曬池經過填埋后,表層微微凸出地面,上方已鋪上“麥草方格”。
隨行的園區工作人員介紹,事件發生后,為避免蒸發池污水、底泥對周邊環境造成污染,騰格里經濟技術開發區聘請了來自環保部、中國環科院、清華大學、自治區環保廳的9名專家組成專家組進行科學論證。通過科學論證,確定將沒有啟用的4號晾曬池作為固化物應急處置池。
駱久義告訴記者:“目前1、2、3號池的污水和底泥采用生石灰法,與粉煤灰混合進行固化處理,固化后,被集中轉運到4號池封存。工程已于2014年11月28日通過內蒙古環保廳專家組審查后竣工驗收。”
據悉,4號池竣工驗收后,按照加密布控觀測的要求,對處置的固化物至少還將進行15年的觀測。
今年3月11日—17日,中共中央辦公廳督查室會同環保部、國土資源部、住房城鄉建設部對騰格里沙漠污染情況開展了核查調研。
據媒體報道,中辦督查組3月18日形成的反饋意見載明:實地核查發現,阿拉善盟已處置1號、2號、3號和4號晾曬池的廢水、底泥,對騰格里工業園區舊區12家企業進行了關閉、拆除,并對企業晾曬池和底泥開展了后續處置工作。
“園區現在總共有16家企業,其中化工企業14家,實際上就有4家在生產。”駱久義表示,“污水處理廠正在改造,培養用于污水處理的菌群。現在生產企業必須要對污水進行預處理,然后進入污水廠,再處理成中水用來綠化灌溉。”
習近平總書記批示后,內蒙古自治區除第一時間對污染現場進行了處置,同時也啟動了問責機制。內蒙古自治區環保廳一名副廳長、阿拉善盟分管副盟長、阿拉善左旗旗長、分管副旗長、盟旗兩級環保局長均被免職,共有24名相關責任人先后被問責,并受到黨紀政紀處分。
記者調查第三站:寧夏中衛
中辦督查組因沙丘移動而意外發現企業排污
在中衛一些官方人士眼中,2014年9月媒體關于“中衛工業園區沙漠排污”的報道是“沾了騰格里園區的光”。
“很多污染照片是內蒙古的,嫁接到了中衛。只有兩張照片拍到的是我們明盛老廠,所以我們第一時間做出反應,主動承認了事實!”中衛市委宣傳部副部長袁海清訕笑道。
據了解,此前被媒體曝光的污染企業全名為寧夏明盛染化有限公司(下稱“明盛染化”),1998年成立,主要生產染料原料,其老廠區并不在中衛工業園區范圍內。
之前有媒體報道,由于工藝、環保設施欠缺,明盛染化很長時間都在漫無邊際地直接排放污水,直到2004年后才改用石灰中和法對工業廢酸進行處理。
2014年9月,在媒體曝光后不久,中衛市政府迅速責令該廠區永久性關閉,不得恢復生產。至此,這個中衛最早的外來投資項目終于“壽終正寢”。
4月上旬,記者來到位于迎閆公路的明盛染化舊廠,只見廠區內的設備與廠房都已被拆除,空空蕩蕩的大院只有一名老人在看守。
在廠區東北方向,記者無意中發現許多挖掘機正在緊張作業,遠遠望去,從大坑中挖出的泥土呈現出黑褐色。一名工作人員表示正在處理明盛染化留下的污染物,但不能進入現場,也不能拍照。
中衛工業園區環保分局局長袁波在接受《中國經濟周刊》記者采訪時證實,“我們請了中國環境規劃院做了場地調查,要確定污染場地的面積、深度。現在正在由成都榮科環保公司實施工程治理,按照程序把pH值調過來。”
與騰格里工業園區相似,中衛工業園區企業的排污惡名亦“名聲在外”。早在上世紀90年代,耗水大戶中衛造紙廠排出的污水就曾在黃河干流形成一條“黑色污染帶”。
2003年7月7日,國家環保總局曾函告證監會,美利紙業(000815.SZ)黃河排污口廢水嚴重超標,并且將廢水直接從未向環保部門申報的排污口排入黃河農灌渠。美利紙業的前身即為1985年成立的中衛造紙廠,1998年6月在深交所上市。
美利紙業董事長為此于2004年做出“不再向黃河排放一滴污水”的承諾。但此后不久,美利紙業重新找到了排污口——騰格里沙漠。有媒體報道,至少從2008年開始,美利紙業將大量污水直接排向沙漠。
袁波局長對《中國經濟周刊》記者坦言,這幾年漿紙公司成本高,產品銷售不好。美利紙業過去的20多條生產線,現在只留下2條先進的生產線還在生產,直接用成品漿,每天產量也就2000噸。“污水排放已不存在問題”。
據媒體報道,今年3月,中共中央辦公廳督查組在中衛督查期間,因沙丘移動暴露出排污暗管,中辦督察組意外“撞上”一起沙漠排污事件,涉事企業為中衛工業園區的寧夏大漠藥業。
記者了解到,上述事件被發現后,中衛公安、環保部門已同時介入,將事件定性為利用暗管、滲坑排放廢水。
“已經立案,企業法人代表現在取保候審。”袁波表示,“廢水鑒定結果剛出來,令人欣慰的是指標‘基本正常’。取了16個樣,只有兩個微量超標。多虧不是危廢,否則就入刑了。”
地方監管因何長期“失明”?
——地方環保官員只是替罪羊?
無論是早前中衛工業園區的美利紙業,還是后來的騰格里工業園區、明盛染化,或是污染事實剛剛“浮出水面”的榮華公司、大漠藥業,《中國經濟周刊》記者經梳理發現,所有這些被查處的沙漠排污事件均源于媒體的曝光或中央層面的監督。
近在咫尺的惡性排污行為,為何逃過了地方環境監管部門的“法眼”?
去年 9月,當媒體曝光了騰格里經濟技術開發區的污染事件后,該區環保安監局長在接受采訪時仍用“人格擔保”不存在沙漠排污現象。
瀏覽武威市委宣傳部提供的新聞通稿,并查閱了“榮華公司污染事件”的新聞報道,記者沒有找到最初揭露該事件的是何組織或個人,所有表述均為“有關部門調查發現”。
“這個還真不清楚,應該是比省一級更高的部門吧!?”武威市委宣傳部副部長連貴琦如此解釋“有關部門”,但他承認不是被當地環保部門發現的。
蘭州大學環境工程研究所張明泉教授直言,沙漠頻遭污染的關鍵是地方有關部門“監管、執法不到位”。他表示,“現在環保監管機構不斷壯大,法律法規也更加健全,但污染卻在加劇,這里面存在地方保護的因素。”
在今年的全國兩會上,新任環保部部長陳吉寧就騰格里沙漠污染問題回應中外記者:“對新產生的問題,一旦核實確認后,將嚴肅處理,決不允許‘下不為例’,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出現這個問題。”
但武威環保部門還是“失明”了。榮華公司“頂風作案”后,甘肅省環保廳在3月16日召開了“全省沙漠地區涉水企業排查動員部署視頻會”,要求對全省各地沙漠地區涉水企業開展為期兩周的“地毯式”排查。
記者就此與甘肅省環保廳聯系,但直至截稿,該廳宣教處沒有向《中國經濟周刊》提供此次排查的結果。
去年至今,甘、寧、內蒙古三省區針對騰格里沙漠污染事件,均啟動了問責程序,對監管不力的責任人分別進行了處理。甘肅省共有6人被停職審查,包括武威市、涼州區兩級環保局的局長、分管副局長;寧夏回族自治區也做出了對中衛市環保局局長、分管副局長、環境監察支隊隊長免職,副支隊長行政撤職的處分;內蒙古自治區的處理最為嚴厲,從自治區環保廳到阿拉善盟、阿左旗、開發區以及兩級環保部門共24人受到黨紀政紀處分。
即便如此,許多環保人士仍覺得“力度不夠”。內蒙古沙產業、草產業協會專家何西(化名)說:“不抓環保就是地方黨政‘一把手’的不稱職!環保部門官員只是‘替罪羊’,過不了多久‘換個馬甲’還會復出。如果對監管失職的官員按瀆職罪論處,可能會更有威懾。”
何西還表示,沙漠排污事件折射出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之間的矛盾,歸根結底是政績觀與地方GDP在作祟。
企業排污為何有恃無恐?
——守法成本高,違法成本低?
如果不是沙丘移動暴露出排污暗管,也許中辦督查組也很難發現大漠藥業的齷齪。但在“非常時期”仍利用暗管滲坑向沙漠排污的行為,著實令人震驚。
何西表示,沙漠排污具有隱蔽性,不像在江河中排污,沿江河一般都有居民點,容易被舉報。而沙漠周邊都是無人區,氣溫高,污水蒸發得快,沙丘移動也快,現場很容易被遮蓋,所以企業有僥幸心理。
3月13日,榮華公司環境違法事件發生后,涼州區環保局依據新《環保法》、《水污染防治法》,對榮華工貿公司罰款總計3003105元,追繳自調試和生產以來排污費180621元。根據損害評估報告,核算排污造成的損害,責令其承擔生態修復費用。
有媒體曾報道,榮華公司被重罰300多萬元是“按日計罰”。但武威市委宣傳部否定了這一說法,稱是對“設置暗管排放水污染物”、“污染物超標排放”等6項環境違法行為的罰款總額。
“對于生態極其脆弱的沙漠,排污會引發生態災難,用錢是無法修復的。”何西認為“300萬罰款”并不重,“要讓企業對環境存有敬畏,必須要對敢于犯戒者做出讓其傾家蕩產的處罰,甚至于動用刑罰。”
據《中國經濟周刊》記者了解,騰格里工業園區污染事件除了對24名責任人做出處理,并沒有對園區或企業進行相應的經濟處罰;明盛染化與大漠藥業污染事發后,中衛市公安局以涉嫌違法排污行為先后對兩家公司進行立案調查,法人代表都已取保候審,行政處罰尚未做出。
“上周是明盛案第二次開庭,結果還不太清楚。”4月2日,中衛工業園區環保分局局長袁波告訴記者,過去由于環保設施運行不正常、排污不達標等違規行為,曾多次處罰過明盛染化,合計大約罰過8萬多元。
張明泉教授認為“守法成本高,違法成本低”是現實情況,雖然被稱為“有牙齒”的新《環保法》從今年1月1日起正式實施,但他希望無論是官員還是企業,要有職業道德與環境倫理。
3月13日,寧夏回族自治區副主席、中衛市委書記馬廷禮在“全市環保工作誓師大會”上“自揭傷疤”:一些企業受經濟利益驅動,不履行保護環境的基本社會責任,甚至違法違規、無視監管……藍豐、華御、瑞泰3家企業對市委、市政府和環保部門的停產整頓要求置若罔聞,繼續將未經處理的不達標廢水排入蒸發池。
馬廷禮在會上還點名批評了給中衛“惹禍”的明盛染化,只不過這次“挨批”的是該公司位于中衛工業園的新廠,他指出該廠“在未建成污水處理站、危險廢物儲存庫等重要環保設施的情況下,投入試生產”。
騰格里沙漠的地下水安全嗎?
——內流域地下水污染永遠循環不掉?
新世紀以來,大批高污染、高耗能企業從東部地區蜂擁而至,干旱缺水的西部地區“水危機”進一步加劇,而沙漠之水則尤為珍貴。
由于騰格里沙漠周邊布局的煤化工、造紙、醫藥等高耗水企業持續數年的抽采,沙漠地區地下水位急劇下降,眾多植被與湖泊消失,而工業排放的大量污水又“反哺”回沙漠,為地下水安全留下巨大隱患。
張明泉教授堅持認為西部地區上馬工業項目要慎重,尤其是高耗水、高排放的項目。
2011年曾有媒體報道,內蒙古水資源的缺口在10億立方米以上。在騰格里工業園區,工業用水一直是“軟肋”,該園區大量投產與在建項目均屬高耗水項目,除了使用少量黃河水,園區已對地下水高度依賴。
2012年7月,阿拉善行署督查室發布《關于騰格里工業園區規劃建設進展及企業入駐情況的督查報告》,報告指出:園區生產、生活用水主要依靠開采地下水。隨著慶華公司和金石鎂業項目的建成投產,僅依靠地下水已不能滿足園區長遠發展需要。為此,盟里已決定從盟內調配900萬立方米黃河水指標,重點解決慶華公司和金石鎂業項目用水;另外,通過積極協調,寧夏中衛市同意每年向園區供應2000萬立方米黃河水。
同年底,內蒙古自治區施行了《節約用水條例》,要求:新建、改建、擴建的高耗水工業項目,禁止擅自使用地下水。
然而,時過三年,依靠地下水的現狀并未改觀。今年3月18日,在內蒙古自治區督查組與騰格里開發區企業的座談會上,督查組向慶華公司發問,企業打39眼井是出于什么考慮?有什么取水方案?慶華公司一位負責人回答,由于沒有黃河水,打井用于過渡,沒有取水方案。
甘肅武威的現狀同樣堪憂,在“關井壓田”及國家斥巨資對石羊河流域治理后,水資源狀況有所緩解,但近年來榮華公司卻上馬了一批高耗水項目。涼州區委宣傳部一位負責人坦言,榮華公司的工業用水來自地下水與石羊河。
由于臨近黃河,寧夏中衛的水資源要豐裕得多,但之前也曾被曝開采地下水。
去年5月,寧夏回族自治區公布了“2013年最嚴格水資源管理制度及節水型社會建設情況”考核結果,中衛市使用黃河水總量7.41億立方米,超過指標1.78億立方米,而萬元工業增加值用水量為76立方米,排名全區最高。
在過度開采地下水的同時,企業又將污水排放至沙漠,已危及沙漠地下水的安全。
記者在采訪中得知,截至目前,除甘肅榮華公司污染事件的地下水正在等待檢測結果外,其余幾起污染事件的地下水檢測結果均為“合格”。
對于這樣的結論,外界不少人心存疑慮。曾經在騰格里工業園區污染現場打過觀測井的工人說,“井打了40米,水的顏色還是黃的。那水根本吃不成!”
張明泉非常擔憂,“大氣污染,一股風就吹走了,兩到三天能循環一次。河流污染,如果把污染源關閉,自然循環周期是16天。而地下水受到污染,循環周期要在千年以上,這還是在外流域,沙漠、戈壁灘、河西走廊屬于內流域,污染物要進入地下水恐怕永遠循環不掉。”
記者在調查中發現,如今,位于騰格里工業園對面的特莫烏拉嘎查(村)的唯一一戶牧民敖云巴圖(音),還放牧著100多只羊、30多峰駱駝。他說,近年來,水井的水受到污染,只能供羊與駱駝飲用,人吃的水則要到遠處的住宅小區去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