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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一切都很完美:令人動容的患者傾訴——疾病帶來的無盡痛苦,生命光彩為之黯淡,然而,新藥的出現改變了一切,生活重新走上正軌。信誓旦旦的企業宣言——以患者為中心,努力做良心藥。不著痕跡的專家幫腔——這個病需要早發現早治療,早一天用上這個藥,效果大不一樣。
直到有人問起:“這個藥得多少錢?”
專家似乎并不警覺,應聲答道:“7900元一支……”沒等他說完,企業負責人就截過話頭道:“我們很難從價格上去衡量一個產品的社會價值,應該看到它帶給患者生活的改變……”可是,有人已經在嘀咕:“這價錢太高了吧!多少人打得起?”
這是國際藥企巨頭艾伯維為推廣其產品修美樂舉辦的新聞發布會上的一幕。最近,修美樂被中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批準,用于治療強直性脊柱炎。艾伯維為此進行了一輪典型的醫藥營銷活動。其中包括設立“手握明天”的公益項目。不過,在這些活動中,價格永遠是敏感的話題,被小心翼翼地忽略著。他們更樂意談夢想、希望和責任。
事實上,不僅艾伯維如此,幾乎所有的外資藥企在發布新藥時都刻意回避價格問題。在為其產品瑞復美(治療多發性骨髓瘤的新藥)舉辦的上市發布會上,美國新基公司選擇直接對記者關于價格的提問充耳不聞。當記者以郵件的形式再次詢問此藥到底給患者造成多大的經濟負擔時,他們仍舊視而不見。不過,他們也承認“現今的癌癥創新療法的花費很高”。
過于昂貴,這就是這些藥企不愿公開提及的原因。美國《福布斯》曾列過榜單,世界上價格最高的單一藥物為Soliris,用于治療陣發性睡眠性血紅蛋白尿,每年的治療費用竟然高達41萬美元。然而,紀錄隨后被刷新。去年年底,歐洲藥監機構EMA正式批準一種名叫Glybera的基因治療藥物,用于治療一種極其罕見的遺傳性疾病——脂蛋白脂肪酶缺乏癥(LPLD),其費用達到史無前例的160萬美元。雖然普通的新藥并非都如此夸張,但是如修美樂這樣動輒數千上萬元的價格還是尋常見的。
正是憑借著高昂的價格,制藥業巨頭攫取了驚人的暴利。因此,他們總是世界500強企業的常客,其穩定的增長更是令其他行業羨慕不已。《新英格蘭醫學雜志》的前主編瑪西婭·安吉爾吃驚地發現,2002年,500強名單中的10家制藥公司利潤總和可以超過其他490家企業的利潤總和。
“制藥業真的很賺錢,很難想象制藥公司到底有多少錢。”她不禁感慨。
高昂利潤的理由
為什么制藥業可以將救命藥定如此高價而獲取令人錯愕的利潤?他們的回答通常會是一個行業的美麗故事。這個故事通常包括兩個內容:一串研發成本數字和藥物帶來的社會價值。
新基公司就強調這樣的事實:在美國,過去20年間制藥業救助的癌癥生存者的數量增長了1倍,從700萬增長到1400萬。“通過我們的方法,我們幫助了許多癌癥患者進入長期可管理的疾病狀態,并且獲得治愈”;“就多發性骨髓瘤而言,過去10年間,患者的生存率提高了73%。以前,由于醫療水平有限,多發性骨髓瘤患者就算花再多的錢也不能得到治療,無法生存更久,更高質量地生活。”
隨之,新基公司表示,這一切都不是白來的,制藥業為此付出艱辛的探索——漫長的時間和無數的金錢。“一項創新療法從研發到最終使病人受益需要15年的時間。1萬種化合物中只有1種能夠通過臨床試驗,10種療法中只有1種有可盈利的意義。”
瑞士諾華集團前董事長魏思樂曾寫過一本名叫《神奇的抗癌藥丸》的書。在書中,他列數了在研發格列衛(一種治療白血病的靶向藥物)的歷程中,諾華如何以患者為第一位考量,不顧前景不佳的風險,催生新藥的事實。不過,他清楚格列衛的定價——慢性期慢性粒細胞性白血病患者每日劑量400毫克的治療費用為每月2000~2400美元,加速期或急性轉化期的慢性粒細胞性白血病患者每日劑量600毫克的治療費用為每月3500美元——所引起的非議。
“我們確實同意那些認為格列衛定價頗高的意見,然而在衡量過所有因素和條件之后,我們確信此價位公平合理。”在比較了患者選擇其他治療方案時的成本后——異體骨髓移植19.3萬元且并發癥幾率高,化療、干擾素治療的費用與格列衛相同且副作用很大——他如此表示。
魏思樂的辯解還有:如果將新藥上市前置作業的各個階段列入考慮,估計每一個新藥的計劃項目須耗費6億美元。新藥上架之前,所需時程則平均費時10~14年。“鑒于專利保護期限僅為20年,因此只剩下6~10年的盈利期,在該盈利期內,我們必須賺取足夠的利潤,來支付先前的資金與風險投入,以及進行企業再投資所需經費。如果失去了專利權保障,則產品價格將無法取得盈利的優勢。無法獲得預期的利潤,就無法再投資于后續的研發。此事無關道德,也無關是非,純粹是企業生存的邏輯問題”。
他期望社會公眾認清制藥業在某種角度上“也是商業經營,與微軟公司、通用電氣公司或百事可樂公司沒什么兩樣。我們同樣希望借由出售產品而獲取利潤。沒有利潤就不會有資金,不會有研發,不會有投資,到頭來就不會有新產品。許多人往往忽略此一事實,而寧可站在短視的立場,只想用更少的錢買藥。”
他的繼任者江慕忠在接受記者采訪時也持類似的觀點。江慕忠說,“我們必須獲得足夠的收益才能進行研發再投資,以便開發新一代的創新藥物”。
如此,高價和巨利似乎都是理所應當的。
拿了不該拿的
然而,新藥昂貴的定價真的只是為了覆蓋研發成本和獎勵冒險創新么?現有的證據顯示——不完全是。
最近,另一家跨國藥企巨頭葛蘭素史克在中國陷入了麻煩。公安機關稱,在華經營期間,為達到打開藥品銷售渠道、提高藥品售價等目的,其向個別政府部門官員、少數醫藥行業協會和基金會、醫院、醫生等大肆行賄。“該案涉及人員多,持續時間長,涉案數額巨大,犯罪情節惡劣。”
據被警方帶走接受調查的葛蘭素史克中國區副總裁梁宏交代,藥企運營在藥價中所占的比重高達20%~30%。在行賄鏈條上,上至工商、物價、人社等職能部門,下至中國基層醫院、醫生。有的賣一批藥結算一筆錢,合作醫生每人發信用卡,開藥后第二天就把回扣打進賬。當然,這所有的費用最終都由患者埋單。
在其之后,阿斯利康的員工也被警方帶走。
這讓中國公眾大開眼界。盡管之前各大藥企在美國屢因“不當支付”而受重罰,且犯罪地點多在中國,但是在中國他們始終免于追究。就像什么事也沒有發生。葛蘭素史克行賄門終于撕破了金身。
實際上,歐美的媒體對藥企進行過系統的揭露和批判。瑪西婭·安吉爾就曾專門寫了本書《制藥業的真相》。在書中,她指出:“藥物價格并不由其研發成本所決定。相反,它是由它們在預防和治療疾病中的價值決定的。這話在我聽來,就是他承認了該行業會不遺余力地將價格定得盡可能地高,并且這個價格跟研發成本基本沒有什么關系。”
安吉爾還剖析了當時(2001)藥企所謂的“8.2億美元創造一個新藥”的謊言,認為塔夫特藥物發展研究中心一連串謬論的結果,并沒有多少事實依據。“我估計,每一種藥物的真正成本平均在1億美元之下。如果它真的是接近8.2億美元的話,制藥業也不會對有關數據諱莫如深了。”
她發現,藥企的很多成本都花在令人質疑的營銷推廣上。就像葛蘭素史克做的那樣,而并非真正花在研發、創新藥物上。
另外,安吉爾認為,藥企夸大了公司在藥物創新過程中的作用。很多新藥都是先由大學等研究機構發現的,然后將專利許可給藥企,再進行臨床試驗推向市場。
美國弗吉尼亞大學研究副校長兼創新執行董事馬克·克勞威爾近日在回答記者提問時也印證了安吉爾的說法。克勞威爾稱,“在新藥研發方面大學是發動機,甚至可以說是燃料”。
“2006年,美國的大學創辦了500多家初創企業,其中2/3處在生物醫藥業。另外,美國生物醫藥初創企業有2/3為大學所創設的。沒有了大學,醫藥研發的生態系統或者產業鏈就是不完整的,而且現在那些大的藥企的很多新藥也是靠跟其他的機構合作得來,比如說從大學初創企業那里購買。”他說。
如果安吉爾和克勞威爾說的是事實,那么公眾就為藥物埋了兩次單。
打開黑箱
近日,國家發改委對部分藥企展開成本調查,涉及60家知名企業,其中包括安斯泰來、葛蘭素史克等跨國公司。國家發改委表示,此次調查的目的在于了解和掌握藥品生產流通過程中的成本、價格及有關情況,及時制定調整藥品價格。
事實上,不僅是政策制定者,社會各界都感到,藥企現在迫切地需要一些透明度。人們需要知道,制藥公司到底在研究開發上花費了多少,以及一旦藥物申請了專利并進入臨床實驗的時候,研發人員又跑到哪里去了;人們需要知道,在臨床前階段、臨床階段和市場研究階段都花了多少錢;人們更需要知道,巨額的運營費用是怎么產生的,哪些是跑到了醫生、官員的腰包......沒有這些信息,人們永遠也不清楚高昂的藥價是鼓勵了創新還是滋長了欺騙。
對于中國而言,這一方面的意義尤其重要。目前,除了個別放棄產業追求的國家外,世界各國都面臨著發展制藥業和控制衛生總費用的矛盾。要解決這些矛盾的關鍵則是提高制藥業的效率,將錢真正用在創新和創新的回報上。為此,中國政府將藥品定價逐漸全部轉向成本加成的方式,即在產品成本基礎上允許合理的利潤。這本為照顧供需兩端的求全之策。可是,藥物的成本卻要靠企業自我申報。有業內人士就表示,一些時候,政府根本摸不清楚藥企的成本是如何構成的,完全是靠企業自說自話,因此,很多定價也就難以做到合理,也很難真正起到激勵創新的作用。
安吉爾則稱,藥物價格不僅要透明,而且要合理,并且盡可能對所有購買者都統一。現在這種讓最沒有支付能力的人支付最高價格的狀況是不公平的。應當對價格進行某些管制。即使顯著降低價格,制藥業的利潤仍然可能很高,尤其是如果它能減少推廣支出的話。由于處方藥最大的購買者是政府,它可以代表大家進行價格談判和管制。
中國政府已經意識到問題所在并積極采取行動。新近頒布的《深化醫藥衛生體制改革2013年主要工作安排》中強調,要“完善藥品價格管理政策,創新政府定價形式和方法”。其中特別提到要“堅決查處藥品購銷中的暗扣行為”。這仿佛是當前大規模摸底調查、加大監管力度的行動宣言。
效果是明顯的。在遭到調查后,葛蘭素史克已經宣布,計劃通過調整運營模式,降低藥品價格中的運營成本,從而讓更多中國患者獲得高質量的葛蘭素史克公司的藥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