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脈問診報告文學
作為上世紀中后葉新興的一種文體,報告文學歷經了獨領風騷的高峰,誕生了大批揭秘歷史、關注現實、直指世道人心的傳世之作,培養了一批優秀作家,同時也遭遇了時代變遷與文學勢微。報告文學還因為成為一些利益的附庸引發爭議,甚至有人發出“報告文學作為一種文體已經死了”的斷言。
報告文學死了嗎?與這一斷言形成反差的是,報告文學作家活得有滋有味,報告文學作品層出不窮,報告文學的“近親”——紀實文學、非虛構文學等文體應運而生。報告文學沒有死,但報告文學已經變性了,分化了。一部分報告文學正向更豐厚深沉,更講究寫作藝術的方向努力,一部分則在利益的驅動下成為簡單的報告而非文學。文體的變革有必然性,但也有自覺性。人民日報《文化圓桌》,特邀李炳銀、胡平、陳祖芬三位長期從事報告文學創作研究的學者,從理論與實踐的不同角度,對報告文學的現狀、未來及命運作一些思考?!?者
文學評論家李炳銀認為雖然創作很努力,但問題非常突出——
文體獨立需要思想張力
作為一種和社會的現實生活相聯系的文學體裁,不少報告文學卻依然深情地在努力接近和表達著對于社會生活的關注和感受。在很多文學創作現象表明作家在人為地疏離社會生活現實,缺乏必要的社會參與建設熱情的文化環境中,報告文學這樣的表現甚至是有些讓人感動的。
近些年來,在先后出現的大量報告文學作品中,不凡精品之作。像何建明的《生命第一》、李鳴生的《震中在人心》、徐劍的《冰冷血熱》等反映2008年抗震救災和抗擊冰雪災害內容的作品、像李春雷的《木棉花開》、王宏甲的《休息的革命》、劉衛兵的《回望二十年》等報告30年改革開放歷史輝煌的作品,其它題材的作品如王樹增的《解放戰爭》、張勝的《從戰爭中走來》、張正隆的《槍桿子1949》、王旭烽的《家國書》、李鳴生的《千古一夢》、禹真的《聶紺弩刑事檔案》、趙瑜的《尋找巴金的黛莉》、郝在今的《中國秘密戰》、黨益民的《守望天山》、李青松的《一種精神》、楊守松的《昆曲之路》、徐江善的《末路瘋狂》等作品,都各自在十分個性的題材表達上表現出色。
但是,提起報告文學創作來,時常能夠聽到人們不滿足的聲音。這種不滿足感覺的由來,主要是報告文學創作本身還不夠搶眼,但也同人們因為各種原因接觸閱讀稀少有關。我對報告文學也有不滿足的感覺,但我對報告文學創作的成績不妄自菲薄。
也許,現實總是和人們的愿望有距離。對于現實的報告文學創作也是這樣。在如今這個社會變化劇烈,矛盾沖突繁復,信息交流廣泛,人們渴望更真更快更準確地了解自己的生存環境和生存狀態的時代背景下,報告文學應該是最適宜表達和表現社會人生的文學體裁形式??墒?,在可能成就輝煌的時候,報告文學卻沒有表現出強勢的個性影響,這就十分令人遺憾和惋惜!
有人偏頗地認為,報告文學就是一種文字傳播,是一種被動消極的對于事實的靠近和描述。所以,將報告文學人為機械地納入到宣傳和紀實的運作過程中,使報告文學成為簡單的政治符號和利益的附庸。其實,報告文學是作家作為獨立的個體對于現實社會生活對象的選擇和文學表達,從根本上來說,是作家社會眼光認識判斷的個性表達。
因此,報告文學精彩作品的稀少,正是因為報告文學與人們的現實關注點的偏離,是作家在紛紜的現實社會矛盾現象面前把握的盲目和無力。報告文學如果缺少了對于現實社會深層的思想情感和精神參與影響,只是在社會生活的表面現象和簡單的史性復歸上運行,或是只是到歷史的積存中去尋找發現一點有趣有味的內容,既是偏離自己本身個性目標的表現,也很難有自己的現實社會影響和地位。
有人將當代文學的萎靡現狀根源歸結為科學和技術的強烈影響,這也許有一點合理性。但是,造成如今文學膚淺、低迷和平庸的最重要原因,是當前的作家缺少知識分子獨立自我的生活感受和表達堅持,思想干枯,精神委頓,行動乏力,只滿足于在世俗、古舊和無聊瑣碎的虛浮現象中舞蹈。沒有了思想上的哲學追求,沒有了對崇高的渴望,沒有了對大美的探求,文學還能夠靠什么來吸引讀者!報告文學創作更應該是社會生活的瞭望者,是針砭時弊的良醫,是沖鋒陷陣的戰士,是新大陸的發現者。可是,如今的好多作家恰恰缺失了這些能力,自然也就很難有大的作為。
值得關注的問題還在于,報告文學創作的規律是有其分明的個性要求的,例如作家的創作自由,必要的采訪條件和費用保證,勞動付出和收益的平衡失調,因為稍有不慎可能引發的法律糾紛等等。這些都在從不同的方面限制和影響著報告文學的發展與繁榮。
但是,正如前所述,報告文學是當今這個紛紜的時代里最有條件和力量能動地參與社會變革和文明發展的文學。報告文學創作雖然現實低迷,但其發展的潛力和前景令人期待!
文學評論家胡平認為作為一種文體,報告文學——
拓展生存空間源自藝術把握
說報告文學死了,有點嚇人。一個文學品種,活著不容易,死了就容易嗎?只要它有生存的理由。
幾大文學門類中,報告文學屬于很容易遭人非議的一類,沒有人說小說死了,甚至沒什么人說詩歌死了,但有人說報告文學死了。
報告文學有不少好作品,言說者視而不見,是因為它們被委屈地淹沒在爛作品的海洋中。更委屈的是好的詩歌,它們還不能像有些報告文學那樣改編為電視劇和專題片。
報告文學和春晚有相似之處,一旦以歌舞升平為一統標準,離我們提倡的三貼近就遠了。歌舞對于晚會還有它的理由,因為可以歡樂,可以娛樂至死;對于報告文學就差得多,因為文學總要有點思想。
報告文學面臨一種生機也是死機,就是部分社會對它的需求。文體上,它適宜展現地區或行業若干年間取得的輝煌業績,這就給報告文學帶來時代的機遇。這是好事,并由此已經接續產生過若干重要作品。但危險在于這種對業績的表彰如果占去創作的比例太顯著,就會影響人們對報告文學的整體觀感。應該看到,這類作品可不是沒有讀者沒有意義,它們的主要讀者是特定群體,即本地區本行業的人們,這類作品會讓他們感動振奮,不過這些作品的影響力難以擴展到大眾社會。
報告文學同樣面臨寫什么的問題。表揚稿不是不可以寫,呂雷、趙洪的報告文學《國運——南方記事》就是表揚在廣東改革開放進程中建立卓越功績的若干先驅人物,他們的事跡不寫怎么會有那么多讀者了解?作者是盡量實事求是地寫,寫出了先驅人物經歷的重重矛盾,寫出了作者對改革開放事業的思索。在表揚抗災斗爭英雄事跡的作品中,何建明《生命第一》、李鳴生《震中在人心》何以能獲得較大影響?光從書題上,也可以看出作家對處理的題材有較深入的認識。
所以,表揚要看怎么表揚,有表揚就要有批判,有作者的獨立思考。人類生活的真實寫照如此,矛盾的客觀世界本來如此。純粹的表揚稿從來不是文學作品,甚至從來沒有產生過想象中的宣傳效果??上?,有那么一批從無主見也無才情的作者,以占據重大題材為最終目的,靠重大題材的聲名掩蓋自己的無趣,在一個接一個地毀滅著重大題材。當然,也威脅著報告文學自身的聲名。
報告文學作家也應該是思想家,相比小說家還更容易思想一些。我欣賞錢鋼《唐山大地震》、王宏甲《中國新教育風暴》、陳啟文《南方冰雪報告》、王樹增《解放戰爭》、張勝友《珠江——東方的覺醒》、楊黎光《中山路》等作品。這些作品沒有一件是投機風格的作者愿意涉足或能夠涉獵的,要搜集多少東西不說,需要在腦海里布下一個如何龐大的思想陣營,運用多少理念和智慧,就令人望而生畏。作者并不能隨心所欲,但盡了力,人們記住了他們陳述的事實,接受了他們的觀點。那些觀點影響過我們,就夠了。僅重復現成觀念的作品是不能影響我們的。
報告文學還有一種死法死在藝術上。談藝術也許大了,干脆簡單點,可以死在語言上。
讓人想不通的是,現在大量文本使用的是新華體,就是說,和早間新聞使用的語言差不多。不要說形象和色彩,連個形容詞和活躍的動詞都罕見,使你看不出文學和報告的區別。這表明作者不是文學家,或者在肆意輕慢和糊弄這種文體。報告文學的藝術問題并不是一個比起小說散文詩歌就簡單許多的問題,內里還是有很多講究。譬如,我欣賞趙瑜的《尋找巴金的黛莉》,作者發現了獨特的題材,為收購舊年間巴金與一位無名女作者的七封通信費盡周折,獲得之后,反復研究、琢磨,精心結構,把一件從未為世人所知的瑣事寫得風生水起、波瀾起伏,耐人尋味,語言上也色彩繽紛,就堪稱是從寫什么到怎樣寫都很典范的作品。
報告文學死了不少,如天遇大旱,枯黃了一片。但是,也很有些作品長得茁壯,碧綠而富于勃勃生機,那可能就是具有更開闊的生存環境的紀實文學。
報告文學作家陳祖芬認為一名以現實為觀照對象的作家——
記錄時代首先要關注時代
報告文學的“火”,有其歷史時代背景。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永遠都在說形勢大好,但那是失語的失聲的時代。進入上世紀80年代,火山爆發出來。然而不知找誰訴說。于是,一篇報告文學可能作者收到幾百封來信,被寫的人也收到幾百封來信。文學承擔政治、民政、司法等等,雖然是非物質的??傆腥擞X得如今的報告文學不如當初,我想可千萬不要再有那種“當初”,那是用10年的不堪鋪就的,還是希望讓那鼎盛成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吧。
上世紀80年代真是一個解凍的春天,蘇醒,萌發,我也蠢蠢你也欲動。1980年我在北京市朝陽區文化館工作,一墻之隔的那邊是人民日報社。當時我的鄰居有冤案叫我幫忙寫材料,我寫的材料被有關方面退了回來,說這不是材料。我也不知道我寫的算什么,從意識流到詩到相聲,什么都在文字里,尤其蒙太奇用得多,來回幾十年地跳躍。我把這“四不像”放到人民日報社收發室,交給一位叫劉虔的文藝部編輯,心想反正和劉虔只見過一次,如果他覺得這東西不能發,那我就一錘子買賣躲起來再也不見他了。我記得那天是9月23日,因為我太記得24日上午我接到他的電話,說文藝部都看了,要放在國慶發。
作為一種文體,報告文學是什么?我開始不知道,后來不想知道。我寫了三座城市,別人又說這是報告文學,其實那都是幾十篇或十幾篇散文的連續劇。我近十幾年寫的大體是散文??墒抢嫌腥私榻B我是報告文學作家。我讀鐵凝的散文集有感而發寫下文字,旁人是又要稱之為報告文學的。建國60周年前夕我寫下一篇聯想,又是作為報告文學發的。
于是便老有人問我都讀過誰的報告文學,我說我只在很早讀過黃宗英的《小丫扛大旗》,當時并不知道那就是報告文學。但是我倒一直到處跑,我的文章是用腳寫的。而且我喜歡了解各種資訊,看各種報紙雜志。我常常開著電視機看報,每天看十幾、二十來份,此外還要看一些作家不大眷顧的刊物書籍,譬如地產商的《萬科》,譬如《周末》,譬如《北京青年周刊》,譬如關于芭蕾、關于音樂劇、關于服裝設計、關于美術裝幀,還要關注攝影、關注卡通、關注玩具、關注洋娃娃。
我的愛好多到變成正業,愛好是一種近乎本能的追求,這個時代太豐富了,寫不過來。我也開始寫長篇小說,但是我最關注的總還是我們親愛的時代。
可以說,一個作家如果對自己生活的時代都不熱愛也不了解,那還有什么資格記錄這個時代。
有人說現在是“哥時代”。哥時代的人,享受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地球變小,世界變大,文學么,說小也小,說大也大。報告文學的命運也是這樣。我想起張和平《不見不散》的歌詞:“這世界說大就大說小就小,就算你我有前生的約定,也還要用心去尋找。”對于報告文學,我有沒有前生約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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